文章内容

1937年，王重民在法国国家图书馆取阅敦煌卷子 　　

今年是我的恩师王重民先生诞辰 120 周年。收到北大系里约稿来函，我的心情十分激动。我从十九岁考入北大，直到参加图书馆工作和退休，在这一甲子多的漫长岁月里，我在学习图书馆学、目录学、文献学以及立德做人等各个方面都有幸得到王先生的指教。

1957-1961 年在大学学习期间，我有幸学习王先生在课堂上面授“目录学”等专业基础课程。他还常常在他家里接待同学们，与同学们谈心，叮嘱我们做人首先要有好品德，才能带动学习好知识。

1957 年冬天某日，在王先生家里闲聊，谈到我是吉林市人时，王先生顺口讲了关于吉林市的许多历史往事，特别对吉林的文物典故、名胜古迹如数家珍。他本是河北人，他说，早在 30 年代他从北师大毕业、在北京图书馆索引组工作时，曾参加吉林省吉林市的《永吉县志》的编撰工作，其中从古籍里选择有关历史材料入志正是由他执笔的。该志由曾任吉林省省长、号称“吉林三杰”之一的徐鼐霖任总裁，章华等多名地方官员、知名人士分别任总纂、监修等。王先生作为历史材料主要写稿人则列为分纂。我联系现实半开玩笑地说，当下许多著作都挂上了某些非撰写人的姓名，原来这是从编方志学来的，其来有自呀。王先生摇头否认说：“非也。官修方志由各级政府主持，为皇室管理一方土地、人口及其生产、生活等等，这是钦定的，每隔若干年要作为一方政绩检查的。地方官署上姓名，在责任上对上是一个交代。但我国古代文人不是如此，他们是很讲究文责自负的，他们的作品都只署本人姓名。很少有人不动笔就在他人作品前填上自己的名字。”

我按照王先生指示，到北大古籍书库借来《永吉县志》，王先生持书现身说法地对我加以指导。此志为民国二十年（1931 年）脱稿、成书，伪康德八年（1941年）铅印本。我在王先生的亲切教导下，开始热爱上古籍和地方志，懂得了如何编制古籍版本目录索引和大型工具书等治学方法，树立起为振兴中华传统文化而将毕生献给图书馆事业的决心。

我之生而有幸还在于，从北大毕业到参加工作数十年间，王先生对我的教育与帮助始终未断。在吉林省图书馆的工作岗位上，我结交文友、读书治学、撰著论述或者编制工具书等项课题，多是学习运用王先生经常使用的科研方法进行，或是随时向王先生请示而得到新的启发。

王重民先生对青年一代寄予深情和期望，每当我们读书治学有疑难向他讨教时，他总是敞开心扉，有求必应。从 1961 年北大毕业，到 1966 年“文革”前的四、五年间，我曾写信向他请教各类学术问题，他从来都是有问必答，这其间回信竟有 23 封之多。对其他同学或青年有关学术上的问题，他也是诲人不倦的。

北大图书馆学系 1956 级陈文超同学被分配到吉林师大（今东北师大）图书馆为其馆办图书馆第一届专修科讲授“中国书史”课，整理成几近 30 多万字的书稿《中国图书通史》并将书稿邮给了王先生。对这样一部未成书稿，王先生不惧繁难，认真审阅后，写了长达 4600 多字的亲笔信，详评细批，提出了许多有见地的修改意见……二十年前，在纪念王重民先生百年诞辰时，陈文超学友曾以《功业励后昆 教诲贯耳鸣》为题，写了满怀感激之情的纪念文章。

纪念恩师王重民先生，应该继承和发扬他老人家伟大的学术成就。王先生学问渊博，令人高山仰止，又宽如大海，无边无际。现在学术界已对王先生冠以著名的目录学家、敦煌学家、文献学家、图书馆学教育家、北京大学信息管理系创始人等等称号，他是当之无愧的。然而，我感到，王先生还应该得到一个重要的称号，才算圆满，即：国学大师称号，这才是实至名归。

“国学”概念产生于 20 世纪20 年代，当时“西学东渐”改良之风正炽，张之洞、魏源等人为了与西学相对，提出“中学”（中国之学）这一概念。“国学”又称“汉学”或“中国学”，王先生治学涉及哲学（如《老子考》）、史学（如《〈校雠通义〉通解》《太平天国官书十种》《记巴黎国家图所录太平天国文献》等）、地理学（如《清代学者关于禹贡之论文目录》）、文学（如《敦煌曲子词集》《敦煌变文集》《文学论文索引》）、经济学（如《毛晋刻书的企业经营》）、医学（如《本草经眼录》《善本医籍经眼录》）、考据学、农学等多个科目。在校辑整理文化遗产方面，经他收集、校勘、整理出版的有《徐光启集》（1962 年）、《孙渊如外集》（1932 年）、《越缦堂文集》（1930年）；王先生还著有《徐光启传》（1981 年）、

《李越缦先生著述考》（1932 年）等，学有渊源，内容丰富、深刻，质量出类拔萃。

王重民先生堪称国学大师的代表，同时他还对现代国学有着独特的贡献，即：他是我国现代国学论文索引的发起者和主持人。1929 年，他在任职北平图书馆索引组组长时，曾主编《国学论文索引》初编，后来还主编了《国学论文索引续编》，后来其夫人及侯植忠还编纂了《国学论文索引三编》《国学论文索引四编》和《国学论文索引五编》。

按照人们的习惯性说法，中国历史从 1840 年-1919 年为近代；1919年5月4日-1949年10月1 日为现代；1949 年 10 月 1 日-至今为当代，王先生所编的国学论文索引，是现代国学研究的产物，理应与章太炎、陈寅恪、钱穆和钱钟书等同时代。王先生从目录学的角度，为中华国学追踪溯源、全面展开，其功至伟。由此开端，当代中华国学进一步发展就有了坚实的基础。

我平生行事常有不妥善之处，留有人生的泥沙，成为悔之晚矣的遗憾；恩师王重民先生留给我的总是一片纯净：做学问要认真、刻苦，写文章要经得起推敲，交朋友要老实、厚道，为人、做事要经得起道德的考验……有恩师的这种精神在，自己就有了继续前进的方向；每念及此，我想即使去了天堂，也死而无憾了……

（作者为王重民先生学生、吉林省图书馆原馆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