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这一生,到底要遇见多少江流?
地图版面上的长江黄河,历史书上匆匆一瞥的额尔古纳河,离家后新识的钱塘潮水……可回到自己生命的起点,谁能忘记自己的母亲水?
深秋步履浅渚荇藻,思念穿越百里之外,我仿佛乘上梦的小船,漂流在她怀里。她横是流着爱与暖之地,纵是浮着光与影之水———
她就是瓯江。
我是阿囡,江边生,江边长,我是瓯江的女儿。
在窗口,我能听见不远方的江面上汽船的鸣声,似青年的低吼,低沉平稳;在码头,我望见雪白的汽船推开江澜,如母亲荡开的梨涡,轻柔大方;在船上,我遇见瓯江,不似戴望舒《雨巷》里撑着油纸伞的丁香姑娘那般忧郁,她泰然雍容,处变不惊:江上天天上云,不再有谁是谁的谁,浑然相连为一体,人仿佛在一幅立体画卷中采景,目光不能再开阔。远目无山之轮廓,脚边轻卷起的浪花犹如朵朵梨花,拍在船身上便碎掉,似泡沫的梦,又似美人轻虞又舒展的眉目,平静淡雅。
我在哪,江在哪,瓯江的长不能一言蔽之。
标准路痴的我方向感自然差到没边儿,说不上来瓯江的东南西北大小支流。记忆里瓯江有一段就在外婆家附近,因这一段地也顺势得名为“七里港”,乃是方圆几十公里都知名的处所。
外婆以卖鱼为生。外公外婆每天夜里一两点踩着三轮去进货,搬回盛满冰块的大泡沫盒,里头盛放着渔民新捞上的鱼。那场景我只在想象中见到过,猜测靠江生活的人们该是有条不紊、从容自如的,因为无论怎样做生意,瓯江永远在背后,使人安心无匹———她就这样一年年地养活一代代人。
拜访外祖家总是一场舌尖上的亲情盛宴。常年摸冰的外婆一双手是冻疮老茧的栖息地,虽糙却巧,外婆手制的鱼丸、肉饼一直是我童年的美味记忆。除此之外,外公亲手种在房顶上的桑椹,紫的味恰好,半红不紫的牙酸;毛豆不知水煮还是蒸熟以后清醇鲜美,口感自然;水缸里养着外公戴着大草帽、穿着皮雨鞋,下江入泥逮来的野蟹和小龙虾,上了餐桌皆成佳肴。
外婆家附近的那段瓯江,流着就到了太婆的居处。
太婆今年九十多,满头银丝。她记忆中时间齿轮早就停在了十几年前,精神尚佳,目光如月光渡照,全不像其他同龄人的暗如长夜。
用弟弟的话讲,她已“返璞归真”,愈发像顽童。明明有时认不得孩子们了,名字她却记得一清二楚,甚至还翻来覆去地念叨当年为妈妈相看人家的那点事,惹得一屋人忍俊不禁。
当我坐到她身旁时,她一眼就认出我,唤我的名字,让我露出笑容的同时不免心中泛酸。她那遍布岁月褶皱的脸庞、瘦小干瘪的身躯、青筋松软浮动的手臂、蹒跚迟缓的步子,无不暗示着一件令人不愿去想的事。
然而当我向窗外望去,看到昼夜交替之际,落日熔金,江面上镀着一层浅金日晖,瓯江偶尔扬起千年的水波时,又渐渐释然了———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生命是这样,瓯江也是这样。
忽然就顿悟了东坡先生“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的境界。人虽有生老病死,可从基因传代来看,我们的生命却始终流淌在子孙的血液里;瓯江虽然未曾翻起鲸波巨浪,却始终有活水自八方来,今日新汇之江未必是昨日所见之江,现今所见之景也未必是当年灵运诗中之景。
瓯江水,光阴箭,时光流走,印象也了。
汽船鸣声渐渐安静,耕织渔牧的人好像少了。
原来因经商闻名世界的瓯江边的温州人,经济也不似从前繁荣了。
本该春天放风筝、夏天游戏水、秋天摘野果、冬天盼下雪的快乐孩子也消失在了街头巷尾。
母亲说童年时曾和伙伴们一同在江边捉青蟹,消磨闲暇时光。我听来羡慕无比,谁能想到二十多年后,孩子们会被课业如此折磨呢?
现下唯一的乐趣竟然也只有手机了。虚拟网络包罗万象,可是排遣了无聊,内心的空虚感却足以吞噬任何一人。这种无形的孤独感只在网上冲浪的时候才能暂时忘却,于是恶性循环后成了我们的瘾。
都云时代疯,谁解其中故?高楼大厦平地起,各行开发商攻城掠地。知否,知否?瓯江水浊塞垃圾。狄德罗曾说:“现代生活的精致是没有诗意的,真正的诗意在历久不变的自然生态中。”我们必须警醒:当自然离人类而去,当瓯江不再亲近我们,我们该何去何从?
梦回那长留我足音的瓯江畔,我愿让她听见我的心声。亲爱的瓯江,我的母亲,你可知你淡白之面,是我青春沉湎之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