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逢秋日,黄叶飘零。爷爷又坐在窗前,痴痴地望着随风飘落的叶子,仿佛要透过它们,看到另一片土地。
我们之前住在一个山清水秀、民风淳朴的地方。“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写的便是我的故乡。记忆中,故乡和农田是一体的,那个时候几乎家家户户都要种点东西。爷爷先前种了一大片柑桔树,桔子成熟的时节便是爷爷欣喜而忙碌的开始。爷爷摘桔子时,我便坐在树下,咿咿呀呀地仰着头数桔子。
有天,村里召开了紧急大会,会后所有的年轻人都离家打工了,只留下和我一样咿呀学语的孩童守家。爷爷低头不语,仿佛在心里拔起一座五指山,他手里捧着一筐黄姜,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般不知所措地站着。自此以后,村子被一种奇怪的氛围笼罩着。有次我夜间醒来,发现爷爷屋里的灯还亮着,风从虚掩的窗户溜进来,蜡烛闪烁着,屋里忽明忽暗。我凑近了,听见奶奶说:“那咱们的桔树呢?”爷爷长叹一口气,说:“树嘛……树还可以栽,老村长家这么多亩黄姜。是该咱们为国家做事的时候了……”
秋天到了,爷爷坐在摇椅上,怔怔地看着门前老树上的那些叶子出了神,我盯着爷爷的侧脸,那严峻的面容下仿佛诉说着什么。半晌,爷爷自言自语地说:“你说这树叶飘走了,是不是就没有家了?”我当时没懂,只觉得大人太复杂,便跑到树下,欢欢闹闹地去踩那些掉落的叶子。树叶被踩碎的沙沙声和老摇椅咯吱咯吱的呻吟声掺杂在一起,好似一首呜呜咽咽的小曲。
这样生活了几个月后,终于,我们还是要走了。分别那天,我看到了很多熟悉的人,他们默不作声。离别的痛苦压得我们说不出话,只有那通红的眼、滚烫的泪、紧握的手昭示着我们心连心。忽然,远处传来一阵风,把老屋前那棵大树吹得沙沙作响,几片叶子随着风慢慢飘扬,在空中绕了几个弯,好似不愿意离开树干一样,慢慢地,慢慢地,最后才落在地上。爷爷低头抓起地上的一把黄土,用干燥而布满皱纹的手细细地捧着。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我猜他在想什么。我真想知道他在想什么。良久,爷爷把那捧黄土用力撒向空中。黄土消散的时候,我最后一次看清了我的故乡:远处大片的橘地,潺潺的流水,还有老屋前晒着的黄姜……这画面永远定格在我的脑海中。
我们去了新的地方定居。之后很久,我经常看到爷爷收集一些报纸,小心翼翼地叠起来,放在桌子上。我无意间看到内容,题目叫《出三峡记》:“大水来临时,下面的一切都成了从前,从前的一切都成了留言,我在这里,没有了起点。”
我们是三峡移民,对于爷爷来说,故乡就是深深的树根,而爷爷就是那片叶子,村里的乡亲一片一片才组成了完整的大树。爷爷从没离开过村子,对于村子的情感,是我难以想象的深厚,可固执的老人并没有坚守那里,他把树根埋在心里。那些被风吹落的叶子,飘向了远方,也飘进了每个三峡移民的心上。
我望着爷爷的背影,那座山一直驻扎在爷爷的心里,只是现在已经变得郁郁苍苍。
原来我没懂,那是一个一心想为国家做贡献的老人,满腹理想,而唯一拿得出手的东西,却是搬离自己的故乡;原来我没懂,爷爷曾经这样望着那些叶子,都是一个远离故乡的游子在想念自己的故乡;原来我没懂,那个沉默寡言的老人心里装着的,满满的都是祖国和家乡,满满的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