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时节,骄阳似火。古往今来,民间素有伏天里“晒伏”的习俗。晒伏,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是把家里受潮的衣服、被褥这些物品拿出来暴晒一下,这样就可以有效防止物品发霉。那个年代,我家家境不好,没有什么衣物可晒,可爷爷从来没辜负夏日炙热的阳光,他能晒的是家中的藏书。一缕爱书的思绪,晒书的情与境,那些记忆深处的美好便会浮现在眼前。
孩提时,家住青瓦平房,屋里木制书架里层层叠叠地堆放着旧杂志、老课本、连环画等书籍。既有我喜欢的《小朋友》《儿童画报》这类知识启蒙图书,还有《三字经》《千字文》《论语》等中华国学经典;有父亲上学时的老课本,也有爷爷珍藏的四大名著,闲暇时翻看这些“杂书”,成了我儿时最痴迷的事。恼人的梅雨季,衣服晒不干、墙面湿漉漉,一股书的霉味在空气中萦绕不散。每每这时,爷爷便说:“等梅雨一过,这书也得晒晒伏了。”
伏天晒书,对于爷爷来说,是一件隆重又温柔的事。爷爷每晚收听天气预报,选一个大晴天,和我一起晒书。
早上八九点,阳光还不太炙热,我们在小院里放两条长板凳,将一块门板铺在上面。我小心翼翼地将书籍从书架上一本本取下来递给爷爷,爷爷接过书,如数家珍似的,轻轻地摊在门板上,一本一本摆开,在阳光下晾晒。
爷爷轻轻拨开书页,再用树枝压着,以便阳光能晒到内页。每隔十分钟左右,爷爷就把书页翻一翻。书籍的纸张薄薄的,有些泛黄,可在爷爷苍老却温柔的手中,每一页纸都那么珍贵,各式各样的书籍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下,享受着大自然的馈赠,散发着独特的书香,闪耀着岁月的光辉。
爷爷很珍惜书,晒书时发现书有脱页、破损,就用糨糊粘贴好;书有折皱、卷角,就放在磨刀石下,将书压平整;书有灰尘、霉斑的,就用抹布擦掉霉斑。这时,我也会围书而坐,逐册翻捡,思绪随着书上的文字遨游,别有一番情趣。
爷爷趁着晒书的空隙,告诉我晒书的习俗古来有之。《穆天子传》中就有“天子东游,次于雀梁,曝蠹书于羽陵”的记载。清代书画家潘弈隽有这么一句诗:“三伏乘朝爽,闲庭散旧编。”陆游也写过这样的诗句:“约束蛮童收药富,催呼稚子晒书忙。”爷爷又指着晾晒的书对我说:“名人志士都是‘腹有诗书气自华’。书能帮你打开智慧的大门,你一定要认真读书啊!”他说话的神情,至今常浮现在我眼前。
偶尔,一阵微风吹来,爷爷还没来得及压上树枝,书的纸张随风翻动,“哗啦啦、哗啦啦”地响,那声音分外好听。爷爷也不恼,只是笑着说:“清风不识字,也来乱翻书。无妨,跟着清风的节奏,翻到哪页我就读哪页。”他的笑里全是宠爱般的温柔。爷爷爱书、惜物,细细打理着岁月里的记忆,传递着优良的家风。每当翻开一本老课本,爷爷就会自豪地说:“我家孩子念书都用功,笔记记录得都很工整。”有时他也会指着大伯寄来的旧信件告诉我,说这几封是大伯到佛山工作后,寄回来的问候,里面夹杂了一些旧粮票、相片,看得出它们全是爷爷心头的宝贝。
经过两个小时的晾晒,我们把晒好的书籍重新放回老屋的书架。晒过之后的书本吸收了阳光的味道,重新散发出油墨的清香,翻阅起来让沉闷的心情随之舒畅起来。
如今,城里人住上了高楼,家里潮气小,书卷也不易发霉,很少有人在伏天晒书。可和爷爷一起晒书,依然是我记忆中最生动的一幅生活画卷。我家伏夏晒书,晒的不仅仅是家中藏书,也是一种爱书的温暖情愫,更是一种对传统文化的传承与坚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