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四娘是杜甫诗中的人物。杜甫在《江畔独步寻花》其六中写道:“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杜甫诗歌书写细大不捐,反映了广阔的社会生活。一方面,杜甫在战乱中颠沛流离,诗歌再现了当时重大的历史事件,具有“史”的认识价值,被尊为“诗史”;另一方面,栖息草堂时期,生活较为安定,也有闲适性的写景咏物和琐事成吟之作,因此默默无闻的小人物黄四娘才得以进入其视野。
杜甫诗歌光焰万丈,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人之所独专,可谓唐代诗歌的集大成者,在历朝历代都拥有许多受众。在许多人看来,黄四娘进入了杜甫诗中,可谓附骥而不朽。在后人辑录的《东坡诗话》“书子美黄四娘诗”条中,记载了苏轼对黄四娘的评价:“此诗虽不甚佳,可以见子美清狂野逸之态,故仆喜书之。昔齐鲁有大臣,史失其名;黄四娘独何人哉,而托此诗以不朽,可以使览者一笑。”南宋文人胡仔在《渔隐丛话》中也指出:“黄四娘者独何人哉?因托此诗,以得不朽,世间幸不幸类如此。”古来富贵而名磨灭者不可胜记,黄四娘作为一介草根女子,凭借杜诗而名传后世,所以苏轼和胡仔认为她无疑是幸运的。
“名者实之宾”,庄子这一说法也极大地影响了中国人对名的看法。所以黄四娘虽附骥而不朽,但也有人对此不以为然。明代文人倪谦曾说:“萧瑟西风送晚凉,千山摇落寄他乡。烽烟时警深边戍,燐火宵明古战场。蝶梦悠扬云杳杳,萍踪飘泊海茫茫。久知身后名无用,莫羡杜陵黄四娘。”在倪谦看来,人死便一了百了,名垂后世也没什么用,所以即使杜甫诗歌写到了黄四娘也不值得羡慕。需要指出的是,倪谦这首诗意味颇为复杂,既有轻视虚名的豁达,也有人生如梦的消极。
清代文人赵翼认为,杜甫沉沦不遇,不知富贵为何物,突然面对花花世界时难免备感新奇。他在《瓯北诗话》中论及杜甫时说:“书生穷眼,偶值声伎之宴,辄不禁见之吟咏,而力为铺张。”在赵冀所举的诸多例子中,就包含有杜甫《江畔独步寻花》其六这一首。他说:“至黄四娘家,则云‘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皆不免有过望之喜,而其诗究亦不工。”这首诗艺术上工不工固然可以商榷,但是赵冀对杜甫创作动机的评价,有一种得意人看失意人的傲慢,明显有失厚道。
黄四娘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小人物,杜甫是光焰万丈的诗人,黄四娘因为进入了杜甫诗歌便为后人所知悉,这一佳话极具典型性,以至使得黄四娘成为了一个幸运者的共名符号,常常为后人所道及。
苏轼在《正月二十六日,偶与数客野步嘉祐僧舍东南野》一诗序中说:“正月二十六日,偶与数客野步嘉祐僧舍,东南野人家杂花盛开,扣门求观。主人林氏媪出应,白发青裙,少寡,独居三十年矣。感叹之馀,作诗记之。”诗歌道:“缥蔕缃枝出绛房,绿阴青子送春忙。涓涓泣露紫含笑,焰焰烧空红佛桑。落日孤烟知客恨,短篱破屋为谁香。主人白发青裙袂,子美诗中黄四娘。”林氏媪与黄四娘都拥有万紫千红的满园春色,苏轼想象生活于唐代的黄四娘年龄和装束就像眼前的林氏媪一样,因而把林氏媪比作是杜甫笔下的黄四娘。南宋周昭礼在《清波杂志》中记载:“东坡在黄冈,每用官妓侑觞,群姬持纸乞歌诗,不违其意而予之。有李琦者,独未蒙赐。一日有请,坡乘醉书:‘东坡五载黄州住,何事无言赠李琦?’后句未续,移时乃以‘却似城南杜工部,海棠虽好不吟诗’足之,奖饰乃出诸人右。其人自此声价增重,殆类子美诗中黄四娘。”吴曾在《能改斋词话》“欧梅二妓诗”条中说:“人之幸不幸,欧梅偶见录于豫章,遂为之传不朽,与杜诗黄四娘何异。”所谓“欧梅”,指的是当涂两名官妓;所谓“豫章”,指的是诗人黄庭坚。黄庭坚曾有诗道:“欧倩腰支柳一涡,大梅催拍小梅歌。舞余细点梨花雨,奈此当涂风月何。”欧梅二人身份低微,但因为黄庭坚这首诗,后人才知道她们在历史长河中曾经存在过。另外,白居易曾为杭州名妓吴二娘写下了“吴娘暮雨潇潇曲,自别江南久不闻”的诗句,使之为后人所知。明代杨慎在《升庵诗话》中说:“吴二娘亦杜公之黄四娘也,聊自表出之。”
人以文传,被视为黄四娘的,除了女性外,其实还有男性。如惠洪《冷斋夜话》卷七“东坡留戒公疏”条中说:“戒公甚类杜子美黄四娘耳,东坡妙观逸想,托之以为此文,遂与百世俱传也。”戒公不但是男性,而且是高僧大德,苏轼为他写了一篇文章,使之名传后世,在惠洪看来就颇有点像杜甫笔下的黄四娘了。由此可见,黄四娘这一共名,已经超越了性别的界限。
没世而名不称,是世人普遍的遗憾。聊堪慰藉的是,文章乃不朽之盛事,那些身为草根、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虽然平生与此无涉,但是因为偶然的机缘,假他人言辞而为后人所知,则是附骥而不朽了。除了杜甫笔下的黄四娘之外,李白笔下的汪伦和斛斯,王昌龄笔下的辛渐,贾岛笔下的李凝等都是如此。历代杜诗接受者从作品影响的角度进行的解读,看到了小人物附骥的幸运,虽有道理但尚显不够,还须从创作动机的角度进行分析才较为全面。作家在文本中呈现什么或屏蔽什么,其实都是经过精心剪裁的,可以说文本中出现的任何文字,都是“有意味的形式”,对于高度凝练、惜墨如金的诗歌而言,无疑更是如此。明乎此,杜甫诗中黄四娘这一名字符号的出现,就是为了对她进行凸显而有意为之的。其背后传达出来的,是作者杜甫平等看待小人物的眼光,平等对待小人物的情怀。而这是那些目光向上看的评论家意识不到的,所以需要特别地指出来。
(作者系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