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主义作为一种非理性思潮,在二十世纪对西方哲学、文学和艺术产生了意义深远的影响。在文学领域,因其重大、深刻且囊括诸如存在、存在的意义、人与世界的关系、人之生存境遇等极具人类意义的主题,至今仍是研究界、阅读界、评论届关注的重要对象。存在主义哲学与存在主义文学有着密切的联系,但又不尽相同:存在主义哲学以存在主义文学为载体,存在主义文学作品中的存在主义哲学思想有着不同的层次和程度的反映;“荒诞”是存在主义哲学的重要命题,作为观念亦是存在主义文学的重大主题。法国当代作家阿尔贝·加缪是存在主义哲学、存在主义文学的重要代表,他的哲学思考和文字实践主要集中探讨:“荒诞”与“反抗”这两个命题,形象地描述了人生的荒诞、人与世界的分离、荒诞世界的个体体验以及个体面对荒诞的态度与反应。本文试从其经典存在主义文学作品
《局外人》入手,探讨加缪“荒诞哲学”与“文学”交织、融合的创作艺术与理念。
加缪是有着明晰、自觉的哲学观念的文学家,在文学创作中,他把抽象的、思辨的哲学思想充分融入到文学形象之中,使其哲学观念在文学作品中实现了“文学化”。加缪哲学中荒诞、反抗、均衡等关于世界以及人于世界之反应的基本观念成为其文学作品中的“主题”。具有普遍意义的重大主题使加缪的创作从形象、直观的层面发展至思辨抽象的层次与深度,赋予了深刻的哲理性与和文学意义上的高度的抽象性。
一、文学家加缪
作为时代历史的见证人,加缪47年的短暂生命历程中,从未躲避任何形式的战斗,亦从未停止抗争,不仅积极投身于地下运动,并且以明察而热切的眼光创造出形式多样的作品。《局外人》作为加缪自觉归类的创作中类属第一系列:荒谬的作品,通过描述世界之荒诞不经、事物之变化无常、惯常生活之麻木机械以及身处其中的个人与其应对的手段或状态,获得“站立在当代小说最尖端”的美誉,奠定了加缪世界性经典作家的地位。
《局外人》以内聚焦的视觉、双线叙述的方式展开。第一部分按时间顺序展开,讲述一家公司的职员默尔索在接到母亲去世这一沉痛得足以让人崩溃的电报后,他的情绪却是淡然的。他不清楚母亲是今日还是昨日去世,倒觉得有点像母亲还活着,不过是埋葬一下,那件事就完成了,然后生活又回到原来的轨道,在守灵过程中也没有掉一滴眼泪,不愿再见母亲最后一眼,只想快点结束葬礼好昏睡十二个钟头。他记不清母亲临终时的具体岁数,因为他一直觉得他们母子二人都不再期待从对方那得到什么了。在母亲葬礼结束后的第二天便去玩水、与玛丽看喜剧电影,当伴侣询问他是否爱她,他也是置身于局外的人那般超脱的冷漠,认为这样的问题没有任何意义,至于结婚这样的终身大事,他也无所谓,玛丽想结婚了他就娶她,但始终不表示自己到底是想结婚还是不想。对于交朋友也是如此。周围的一切对于默尔索来说都是可有可无的,唯一让他认为真实存在的就是大自然,可大自然也诱使他莫名其妙地杀了人,让人产生一种不连贯的荒诞之感。
第二部分中大海被牢房所替,默尔索想念在大海中畅游的感觉时只能通过牢房里的那一扇窗去看海,此时的默尔索也并未觉得难熬,反倒是觉得自在。而真正使得默尔索的自发意识被社会意识所替代的,是司法机构的一系列手段。作为一个游荡于社会规则之外的局外人,默尔索不在伦理规范、价值常规的范围内行动,全凭感觉行事,以冷漠反抗生活,社会即刻便受到威胁,于是检察官控诉默尔索怀着一颗邪恶的心埋葬了他的母亲,由此做出一系列推论,将被告虚构成连他自己都认不出来的形象,默尔索自以为的无罪被指控成一个杀人如麻的罪犯,最后被判处了极刑。然而在这样激烈的法庭上,人们谈论着他的灵魂,他本人却被晾在一边,默尔索多次想要说话但被律师提醒“保持沉默,对你更好”。默尔索在这里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局外人”,看着检察官做有罪推论,采访人呆呆的竖着钢笔,对他毫不关注。以“局外人”的视觉形象地展示了人们身处荒诞世界的麻木呆滞,在荒诞世界里的挣扎与无望,以及法庭在审判人时所暴露的荒诞,让人们了解到个人的存在在荒诞的世界里是形同虚设的,一旦与荒诞世界相违背,就会受到惩罚,营造了一种窒息的沉重感。
默尔索在行刑的前一晚,面对布满繁星和含有大量信息的夜空,想起了他的母亲,实际上默尔索对母亲的想念是贯穿始终的,然而可怕的习惯把世界变成一条条轨道,所有超出轨道的行驶都要接受审判。母亲解除了默尔索心灵的苦痛,却也让他陷入绝望,默尔索的反抗是建立在洞察世界荒诞真相的基础上、孤独的个体的精神层面的反抗,然这种反抗注定无望,但这足以充实他的内心,成为一名希绪弗斯式的英雄。
二、加缪的荒诞哲学与文学化
关于“荒诞”的相关论述,存在主义哲学家们既有思想的交融,又各执一词。作为探讨荒诞问题的先行者,帕斯卡曾在其哲学随笔《思想录》中从三个方面描述人类存在境遇的荒诞性:其一,人类总是试图以确切的知识去认识和把握世界,但任何知识皆是人类对事物在其历史性演变阶段中某一瞬间状态的认知,且有限的角度无法穷尽丰富多样的世界——世界不可知、事物不可识;其二,历史际遇中的人自觉或不自觉地按照由社会、文化、伦理所约定俗称的规则秩序,“功能化”地生存于机械的生活链条上,蜕变成一种生物性的、工具性的存在,在实际生活中表现为“无聊感”;其三,“无聊”客观地呈现了人在心智、精神、肉体等方面的局限或有限,使人意识到人仅仅是无限和虚无之间的一个中间项,亦使人意识到理性在把握丰富的世界方面存在着缺憾,由此生发焦虑等情绪。克尔凯廓乐在帕斯卡关于人之存在状态的思索的基础上进一步推进,以“荒诞”作为信仰基督教的唯一根据,即个体生活其中的世界是荒诞的,世界荒诞所以才信仰上帝。“荒诞”作为加缪整个哲学思考的核心,也曾在加缪的哲学随笔中有系统的论述。加缪将其界定为一种既是积极、消极两种异质矛盾要素之间的断裂关系,又是将两种矛盾要素联系于一体的连结关系,并用来表述人与世界的关系,构成了“荒诞理论”。继而提出面对世界人应该如何自持的问题,否定生理自杀和哲学式自杀,认为反抗使人拥有了体验存在的可能,但需是在一定界限内的活动,并提出以均衡、适度、和谐为原则的“地中海理论”,作为“反抗理论”的核心。“荒诞理论”与“反抗理论”的有机组合,便构成了加缪的“荒诞哲学”。
在哲学的“文学化”方式上,加缪采用“主题化”的方式,将关于荒诞的哲学思考与荒诞文学创作紧密结合,其思辨、抽象的哲学思想通过形象化的艺术作品、借助得体的艺术手段得以表达、展示,与此同时,同时他的文学主题也因其伟大的哲思得到升华。如在《局外人》中,加缪便采用天气这一寓言式意象,意象的功用便在于取代某一理性逻辑,利用叙事结构中的某一部分与经验世界的关联,含蓄地表现出某种思想观念。在母亲下葬时,炎热的天气使默尔索感到烦躁,因而没有丝毫悲伤;在枪杀阿拉伯人时,也正是因为难以忍受的热浪使其做出错误的行为;当默尔索感到安宁的时候,总是在黄昏或夜晚;在死刑来临之际默尔索仍认为自己是幸福的,和过去一样。对于幸福默尔索则用夏天的气味、热爱的街区、某一种夜空、玛丽的笑容与裙子来形容。这一切都透露着加缪的“身体哲学”,身体的存在是生存的意义,天气影响着我们的感官,加缪对这一客观意象的重视显示了默尔索试图在荒诞中拥抱意义的可能,在与大自然的亲密接触中,本真才得以真实存在。
三、结语
正义、智慧以及灵魂所珍视的一切,在它们的地上摹本中是暗淡无光的,只有少数人才可以通过昏花的感官,艰难地端详着这些摹本,从其中认出原本来。显然,加缪属于这少数人。在加缪整个文学创作进程中,对世界的荒诞、人之存在境况、人在异己世界中的孤独、人应对世界的态度与选择、人性、善恶等问题的深刻揭示使其作品具有了哲学的品格与高度,亦因此具有超越时代、历史、社会、国别、民族、文化的久远价值和普遍意义,为拥有不同文化背景的读者所欣赏与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