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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大学 - 《江南大学报》

秋风数悬铃

2023-03-15     浏览(80)     (0)

风掐灭了一园的绿。

乡下姥爷家的后院,静立着一棵悬铃木。我不解姥爷待在乡下的执念,踱步后院中,静静思索着往事。

那也是一个秋天,麻雀吵闹着每一片从天而降的落叶,小鸡偶尔去啄水坑里的倒影,花狗撞着姥爷家后院的栏栅。低头,悬铃怯怯。

秋意渐深,悬铃落叶萧瑟。我徘徊于小院,踩在满地悬铃落叶之上,干燥的纤维在脚下噼啪作响。清浅阳光斑驳成细碎光亮,戳入叶面,点染哑郁的棕。一丝隐没的木柴味,却猝不及防地钻进鼻腔。

幼小的我拾起几片悬铃叶,分层铺开。叶脉被叶皮紧紧裹住,萎缩地牵引着叶尖在风中瑟瑟。叶片因过脆而被戳出许多小洞,它们密布其上,楚楚地粘于叶脉旁。轻轻一捏,叶片便粉身碎骨。蓦然地,我惊觉每片叶子虽只剩残余骨骸,但所有叶脉仍保存完好———大部分脉络完整地愈显突起,竭力吸取周边的养料,以维持最基本的傲骨。它们金属般的坚硬明亮,磐石般的执拗不移,像一只厚实有力的大手。

落叶的棱棱角角已被磨得光滑,任凭深深浅浅的伤痕将其肆意霸占,中心叶茎却清晰完整,不曾损伤。叶脉向后汇笼成茎,黑褐的茎。叶茎不似叶片那般脆弱,有一种坚硬的任性,是岁月打磨出的质感。褶皱间的灰色质地里,残留着浅浅的棕,我轻轻抚摸着,感受着它柔韧劲道的手感。叶尖浅淡的色泽逐渐过渡到浓郁的叶茎,浅黄至深棕再至彻底的黑,凝结成一团墨块,仿佛将整片落叶的力量汇集底部。这股力量最终在叶茎处微微翘起,使那些叶茎上端或挺着,或曲着,或拧着,或举着。我突然想起,姥爷青筋平仄的手,恰恰像极了这沟壑纵横的道道肌理。叶茎中心有一道划痕,附着汁液的痕迹,生命却促使它没有因此残缺,而是逼迫自己保存完好,于是那道伤痕上便结出了一道疤。灰白相间,触目惊心。

姥爷年轻时被迫漂离家乡,吃过不少苦头,最后终究一瘸一拐却昂首挺胸地搬回老家。往事静思于此,我蓦然醒悟,挣脱后院悬铃的回忆,跑回姥爷身边,静静听他讲述着往事———烟火人家草木灰暖,隔壁尖嘴竖耳的白猪,敦实的黄土灶,祖辈刈麦的身影……牛羊归来的蹄声敲响着炊烟的守候,我的悬铃往事与他的桑梓往事交织,飘飘洒洒的回忆落下,最终重叠在一棵树上。我想,我或许明白了些什么。

悬铃于深秋命运将终之际,仍以残骸拼写它的名字,只为保持生之尊严。它在秋的啃噬之后依旧以原始的图案在展露自己的倔强,忠实守护大地母亲赐它的身躯发肤。姥爷自顽少至耄耋,终究不忘他的桑梓地。一如人世,有情须放在无情的沧桑中才能看出晶亮。

静思往事,我,懂了姥爷的执念,懂了人生前行的真理。

秋风一一数着悬铃叶,像在校阅一队老弱残兵,以沙场的声音。

(程天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