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奶奶家院子里种着两株香椿树,每年春暖花开,那些羽毛状的叶子便如战场上听到将军命令的士兵般争先恐后滋生出来。等叶子再大些,一阵春风拂过,树上便婆娑有声,带给孩子们无穷遐想,做一场邂逅各色禽鸟的梦;风把叶子投在地面上的影子也搅动得零落斑驳、可爱异常,白日院落中便上演起夜晚星星闪烁天幕的场景。
香椿长到一拃长左右,奶奶便会用挠钩将那些鲜嫩香椿连枝钩下,孩子们自然要围过去看稀罕,那绿中泛红的叶子像极了小鸟柔嫩的羽毛。只是不知这东西味道如何?奶奶似乎已洞察孩子们的心思,适时告诫我们这东西可不敢乱吃,吃了会中毒发呆变傻。闻着香椿诱人的气息,脑海中闪现的却是村里傻儿口涎长流的痴呆模样,权衡再三还是强忍住口腹之欲,变成傻子可不是好玩儿的事情。
钩完香椿,奶奶将香椿和十几个鸡蛋一起包在头巾里便赶去镇子上的集市……
二舅家也有一株香椿树。一次在二舅家吃午饭,我看见舅母在案板上切香椿叶,连忙煞有介事地提醒:“香椿不能吃,香椿有毒!”舅母先是一怔,待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笑着打趣一句:“你奶奶可真抠儿。”然后当着我的面儿将一撮香椿叶放进嘴里咀嚼起来,我惴惴不安地密切观察着舅母的反应,好大一会儿过去,看她愉悦的神情,根本没有半点儿中毒变傻的迹象。得,索性拼一把!我小心翼翼夹了一筷子香椿拌豆腐,品尝后随之失控般将整盘菜风卷残云。
整个下午直至晚上我都在担心香椿“毒性”发作,肚子也适时配合着隐隐作痛起来。舅母该不会害我吧?大人没事儿肯定是大人抵抗力强,再说她只尝了一小撮,我可吃了将近一大盘子,我不会变傻吧?念及至此,除了掉几滴“金豆子”外我还能有啥办法……
看着我在床上哽咽着辗转不眠,奶奶到底是经验丰富,几句话就问出了事情原委。她轻声告诉我:“之前奶奶是骗你的,香椿可以吃。我是怕你叔家那几个孩子馋,把奶奶家的香椿都吃了,就没法换钱给你爷爷买药了。”原来如此,看来我不会变傻?经奶奶再三确定后,浓浓的睡意才海雨天风般汹涌袭来,半睡半醒之际依稀听见奶奶让我帮她保守秘密。
我终究还是没守住这个秘密,趁着在外地上班的父母回家,忍不住将这个秘密说了出来。父母决定每月多给奶奶些零用钱,用他们的话说是要给香椿“消毒”。
来年香椿再长出叶子的时候,奶奶没再去集市,她用一大捧香椿叶为孩子们做了许多美食,有香椿拌豆腐、香椿炒鸡蛋、香椿丸子……孩子们见我大快朵颐的样子纷纷面露惧色,等到奶奶解释香椿已经经过“消毒”可以放心食用了,才纷纷暴露出饥饿小兽的本色。没有了“毒性”干扰,加之孩子们对这可爱的小东西早已觊觎多时,吃得那叫一个速度、豪迈、荡气回肠。
我也拽过一旁的奶奶来品尝,意外发现奶奶在用围裙不停地揩着眼角。她是在为之前善意的谎言而感到些许不安?还是为能弥补自认为对孩子们的亏欠而兴奋异常?奶奶总该不会“中毒”吧——成功给香椿“消毒”的幸福之毒?
奶奶在世时,每年香椿生长时节我都会回老家看望她,她总会给我做一桌香椿美食。我们祖孙俩嘴上什么都不说,心里想的却都是那段关于“有毒”香椿的往事。如今奶奶已离开人世,市面上经过改良的香椿愈发油润肥壮、鲜美诱人。我却极少买来品尝,生怕那熟悉的味道戳破业已平静的心湖,激起“有毒”香椿的层层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