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的《边城》,有人说它是镶嵌在中国现代文学画廊中的“一颗千古不磨的珠玉”。胡适先生大夸沈从文天才,说他是“中国小说家中最有希望的”。夏志清称其为“现代中国文学最伟大的印象主义者”。诺贝尔文学奖资深评审委员、瑞典汉学家马悦然信誓旦旦地说:我个人确信,1988年如果他不离世,他将在10月获得这项奖。
《边城》有啥好呢?
《边城》是田园牧歌。《边城》发表于1934年。小说以20世纪30年代川湘交界的边城小镇茶峒为故事发生地,描绘了湘西人家的淳朴善良的人性。其时,中国大陆内忧外患,外敌入侵,军阀混战。但湘西似乎是一个世外桃源,没有一点战争的影子。“水陆商务既不至于受战争停顿,也不至于为土匪影响,一切莫不极有秩序,人民也莫不安分乐生。”“中国其他地方正在如何不幸挣扎中的情形,似乎就还不曾为这边城人民所感到。”“一切总永远那么静寂,所有人民每个日子皆在这种不可形容的单纯寂寞里过去。”边城在中国上世纪三十年代仿佛是一方净土,虽然故事的结尾并不是大多数中国人所希望的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结局。
《边城》是人性之歌。老船夫的工作是拉渡船渡人。“渡头为公家所有,故过渡人不必出钱。有人心中不安,抓了一把钱掷到船板上时,管渡船的必为一一拾起,依然塞到那人手心里去,俨然吵嘴时的认真神气:‘我有了口粮,三斗米,七百钱,够了。谁要这个!’”老船夫不要额外的钱,还赌气好心人给他的钱。
孙女翠翠也学爷爷的样,不要过渡人的钱。有时爷爷“躺在临溪大石上睡着了,人在隔岸招手喊过渡,翠翠不让祖父起身,就跳下船去,很敏捷的替祖父把路人渡过溪,一切皆溜刷在行,从不误事。”连那只黄狗也通人性,“船将近岸边”,“便口衔绳子,最先一跃而上,且俨然懂得如何方为尽职似的,把船绳紧衔着拖船拢岸。”
退伍军人船总顺顺,“大方洒脱”,“欢喜交朋结友”,慷慨济人,“一面从水上赚来钱,一面就这样洒脱散去”,“为人既明事明理,正直和平又不爱财”,于是就成了这小镇的执事。顺顺有两个儿子,大老天保,二老傩送。一个十八,一个十六。“年纪较长的,性情如他们爸爸一样,豪放豁达,不拘常套小节。年幼的则气质近于那个白脸黑发的母亲,不爱说话,眼眉却秀拔出群,一望即知其为人聪明而又富于感情。”
总之,这里的人没有一个不良善可亲的。与茅盾小说《子夜》(1931)所描绘的大上海十里洋场里的吴荪甫们的勾心斗角全然不同,仿佛不在同一个时空。哪怕同是描绘农村的《林家铺子》(1932),也要比《边城》要复杂得多、可怕得多。这是一个典型的乡土社会,符合费孝通先生在《乡土中国》中讲的熟人社会、礼治秩序的特点。
沈从文自己说:“我想表现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他笔下的翠翠、萧萧、三三、妖妖等人物形象,无一不体现出健康、优美、善良的人性之美。
《边城》是一首缓慢的经典老情歌。故事唯一的冲突之处就是兄弟俩一起爱上翠翠。大老走车路,请杨马兵去向老船夫试探。但是老船夫说这事是翠翠的事,要让翠翠自己做主。车路没有成功,两兄弟决定同走马路,到溪对面的山上唱歌,想用歌声打动翠翠。但翠翠误以为那一晚是大老天保唱的歌,其实却是二老这只竹雀在唱歌。
阴差阳错,没有团圆的结尾,最终大老死了,老船夫也死了,二老走了,只留一个“观音样子”的翠翠。说它是个悲剧,也可以。鲁迅先生说:“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这些良善的人,勇敢、重利也重义,他们或死或走,总让人唏嘘。但《边城》并不让人悲恸欲绝。反而像一杯微苦的咖啡,让人回味。
《边城》的语言是干净、纯美的。小说开篇这样写:
由四川过湖南去,靠东有一条官路。这官路将近湘西边境到了一个地方名为“茶峒”的小山城时,有一小溪,溪边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户单独的人家。这人家只一个老人,一个女孩子,一只黄狗。
像一个慈祥的老人要缓缓地给你讲一个故事。没有深奥的语词,简简单单,有山有水有人有狗,平平常常。故事就这样开始慢慢展开。像路遥小说《平凡的世界》的开头:
1975年二、三月间,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细蒙蒙的雨丝夹着一星半点的雪花,正纷纷淋淋地向大地飘洒着。时令已快到惊蛰,雪当然再不会存留,往往还没等落地,就已经消失得无踪无影了。黄土高原严寒而漫长的冬天看来就要过去,但那真正温暖的春天还远远地没有到来。
但真正细究起来,路遥的开头还不如沈从文的。路遥是有寄寓的,有企图的,还有文字炫技嫌疑。如果说沈从文属上品,路遥的开头则是中品。沈从文的学生汪曾祺说:“《边城》的语言是沈从文盛年的语言,最好的语言。既不似初期那样的放笔横扫,不加节制;也不似后期那样过事雕琢,流于晦涩。这时期的语言,每一句都‘鼓立’饱满,充满水分,酸甜合度,像一篮新摘的烟台玛瑙樱桃。”
幸好沈从文才小学毕业,没上过多少学,反而能保存他的语言天性。他写给妻子张兆和的书信,据说是民国最会说情话的,丝毫不输给徐志摩。他追求学生张兆和,第一句话,就一张便条,说:“我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爱上你。”当一封封情书如石沉大海,沈从文愿成爱的奴隶,像张爱玲那样,“遇见你我变得很低很低,一直低到尘埃里去,但我的心是欢喜的,并且在那里开出一朵花来。”他说:
望到北平高空明蓝的天,
使人只想下跪,
你给我的影响恰如这天空,
距离得那么远,
我日里望着,
晚上做梦,
总梦到生着翅膀,
向上飞举,
便看到许多星子,
都成为你的眼睛了。
又如他回湘西老家看望生病的母亲,写给妻子的情话:
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沈从文曾随当地土著部队流徙于湘川黔三省边界,后正式参军,见过军阀杀人。他曾对亲人说:“六年中我眼看在脚边杀了上万无辜平民,除对被杀的和杀人的留下了愚蠢残忍的印象,什么都学不到!”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是不是沈从文见过杀人才会给我们留下这么干净、纯美的文字?
沈从文老家湖南凤凰县,可以说,湘西、凤凰蜚声海内外,全赖沈从文一人。他用自己诗意的文字,让故乡凤凰走向了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