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旬月不见了,我好想念那山。
如若按地理来讲,这山许是坐落在羊城的东北,高不过三四十丈,怀抱着两所学校和一片葱茏,其他便是全然不知了。百科上找不到这山,大江大河都不喜从那儿过,哪怕是附近的百姓与学生,也鲜有听说去考证这山的。一种说法是,这山古时唤作燕子岗,后来东坡先生谪居于此,结庐读书,后世便给它改了个名字,叫苏元山。
山怀里的两所学校其实算是同一所中学,分作了初中与高中。我曾在那初中待过三年,高中又三年。然而年纪毕竟太轻,休提有什么文艺的想法,这“苏元山下”也不是“富士山下”,记叙文里的景致鲜见有这山的模样。少数留下印象的是,从初中部的教学楼窗子向外看,脚下分界线上是一条小道,蜿蜒崎岖,斗折蛇行,恍若通向山里的桃花源或是其他什么不可知之境。
到了更高的学府,读了更多的诗文,才渐渐通一点知识分子的“酸腐气”,渐渐懂一点山的自然美。晚秋时节,千里翠色谢去,半山叶落,始见枯荣有数。高三课间的闲暇之余,我常孤身登楼,那层云絮雾仿佛就近在咫尺,忍不住想就此上山隐居,亲吻它,拥抱它。与华山黄山那些所谓的浮云遮望眼不同,不必攀登千仞险峰,这里的雾气就环绕在你的面前,犹如一床柔软蓬松的棉被,缥缈氤氲在天地间,合起伏青绿,一并抚慰紊乱的心灵。所谓“满目萧然,感极而悲”“心旷神怡,宠辱偕忘”都是语文老师的叮咛嘱咐,什么“山迷暮霭,烟暗孤松”“楚山秦山皆白云,白云处处长随君”都是古人士子的妙笔生花,远没有现实中生发的感受来得深刻。
往往是临大考前清净无事,楼上自习室偶有一二学生,我便寻个僻静又好观景处,手捧坟籍面朝大山,时而背到“无边落木萧萧下”之类,总要生一番苍凉唏嘘之感。常见的一幅图景是秋日黄昏,残阳睨断岭,金黄的鱼鳞云挂满欲夜未夜的青空,枝头羁鸟北去看得最是清楚。当时幼稚地喜欢用负片拍它,屏幕上崇山胜雪,木染丹青,颜色反差得强烈而唯美。
有时我约上二三好友,便沿山脚下的校道一路慢行,在稀疏的路灯下谈玄论虚,看旁侧的人工湖鹅鸭游弋。这样的生活还算惬意,好过城市里的车水马龙逼仄蜗居,山很慷慨地愿意帮我们这个忙。单听那林间啾啾草间簌簌,真是一身的重压都能解脱。
又是一年春好处,我描绘它是一个“冬阳乍暖,夜雪初晴”的时节,忽然知道级里百日誓师的活动是爬苏元山,心里不禁百感交集。终于有揽山入怀的难逢机遇,我真的要靠近它时,反而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可能距离产生美是真的吧。
原来就从那小道爬上,起初还铺着灰白水泥,到山深处慢慢成了春雨后的红泥,这时再看两侧的沟壑坡脊,便也遍布了青葱的春意。自山峰远远望去,后面上山的人流排成纵队,在山路上蜿蜒逦迤,不见首尾。不曾想山里竟有施工队,板房前的挖掘机时常轰隆作响,泥泞能吞没半只鞋,人们避瘟般匆匆而过,但脑海里的意境早已被打破了。
行至窄处,蒿草过膝,不知名的蒺藜和虫豸黏上裤子,还得低头避过芭蕉叶,满目都是暗绿色的野芋头,却是人烟罕至。终于来到山顶一处亭子,大家把准备好的红绸子往上一挂,写上些心想事成抑或黑马附体的吉祥话,方离去便又有下一批人要摩肩接踵地抢个舒服位置,在飘扬的丝缎间缠上自己的满腔期盼。凭栏处,微风晓雾凉意如故,只是视野中找不到所居的校园在何处了。
从前想象山中秀色如“梅妻鹤子”,脚踏实地走过才知道,大自然哪里有什么文化人的优雅。那云遮雾绕,执扇掩笑颜的山,面具下的脸庞亦与常人无异罢了。我从此看山不是山,冷落它,哪怕春雨又敛千重陵,也只是叹息着摇头。偶尔学累了,到楼上吹吹风,扑面而来的清新负离子真使人醒转,好像墙上天上木叶上挂满了它的泪珠。
或许山也没有文人墨客笔下那般美好,想那暮春时分,入夜的校园街灯明了,山里却熙熙攘攘飞起蚁群,如蜂如蝗黑云压顶,不要命地扑向光亮处。顷刻之间,人蚁便战做一团,相互缠斗数十回合,总算是守卫者更胜一筹。来犯之敌化作满地尸首,使人想起“白骨露於野”的悚怖,肥大的翅翼脱落在帘后窗前书本中,是山里的葳蕤林木丰润滋养的功劳。又说到仲夏的雨季,粗暴揭开春雨细腻温柔的薄纱,山吸得撑肠拄肚,噗嗤一声喷出一肚子坏水,没腰深的洪涝就壅塞在低地了,仿佛个再造花园口。还有秋天的蚊与蛙合唱,总归夜半无眠上课补觉;寒冬的山风杀过,楼宇成了狭管,耳旁犹如刺耳的鬼哭,纷纷侧目却发现本来无一物。我不愿再想,这不是它。
终究是现实,我不得不低下头,一切的现实都指向的是,我只有换上现实的瞳孔,才能再重新认识山。我装作毫不知情,努力忘却它的内里,每天的远眺也仅仅是借它的皮囊一饱眼帘。压力慢慢地大起来,分别的日子慢慢地近了,也就无暇去苛责、悔恨或重拾什么,山已经尽力做到最好,它也不必为我的一厢情愿改变什么。当然,若要再游一遍那山间小道,我大概是不愿意的了。
盛夏的山其实最不好看,单调的绿蚕食了一身,蝉鸣声有时吵得令人心烦,既没有早春的空灵,又没有秋冬的萧瑟,我不希望这是我对它留下最后的印象,可现实如此。偶尔觅得喘息的机会,我也更愿意坐在楼道的另一侧,拥抱骄阳下无遮无掩的辽阔天地,以往那般晨光熹微或残阳胜血时远远地对山“面壁”,慢慢也就绝迹了。唯一能作为庆幸或慰藉的,许是我的小说与诗文里越来越频繁地出现了“山”,那笔下的灵感和形象仿佛又是我初见这山的样子,我给它取名“眠岚”,山啊,像是睡着了。
我无声息地走了,正如我无声息地遇见山。
好久不见,青山见我应如是,我见青山应如何?
(本文作者系文学院2022级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