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问世事茫茫,且将草木长情染。
儿时的记忆中,外婆的手灵动,每每时节将至,便撷一筐草木,引一眼泉水,开始漫漫的浸染……蓝草染出仁厚的蓝,茜草染出热烈的红,橘皮染出淡柔的黄,乌桕树叶染出冷清的灰……外婆总是不厌其烦地采摘、调配、浸染、冲洗、晾晒,悉心对待着这大自然的馈赠。草木染丝线,织绣的山河便在里面绵延;草木染布匹,四季原野便化为了衣裳。
尽管时间的手翻云覆雨,外婆那双枯枝般的手温柔依旧,仍然轻轻将鲜活与生机留存于那布匹丝线之间。每到季节变换之际,她便会寄来一匹,我总会展开,轻轻地,缓缓地,生怕惊醒里面沉睡的生灵。嗅嗅,那裹挟着泥土的香味,令人神迷心醉;摸摸,那历历纹理,我便感受到一种与自然的联结,隐隐约约,我仿佛身成那草木,浸染于那迷离而朦胧的月光中,沐浴于那明媚而热情的阳光下,自在生长。
外婆对草木染工艺的那一份长情,也如草木一般浸染着我的心。那甜蜜而稳妥的草木香气,在我提笔弄墨时,流淌在我笔尖,似乎又如箴言弥于心间———择一事,终一生,忠一世,幸也。
莫问时代攘攘,且将纷华初心染。
受外婆的影响,我对那些染色的布匹情有独钟。多少次邂逅一些号称手工染布的作坊,往往踏进门槛的瞬间,我便会大失所望。那充斥着的化学染剂味如同一面无形的铁墙,将我这颗孜孜以求的心无情阻隔。
蹀躞在多少个作坊之间,闯进多少个装满光阴故事的深院老宅后,我也有幸看到,当执着被看成固执,当精细被当作低产,当琢磨被标为缓慢,当传承被看作过时,总还要有一些人,守住最纯粹的匠与匠心,为这充斥着名利与浮躁的世界持一捧清泉冽水。
我开始思考,他们是怎样在快捷功利的繁荣里坚持做到精益求精?
汉语字典中,“匠”方方正正地矗立在那里,意为“精通一门技术”,可是,通晓技术易,但“心”通一门技术却难。
仍然记得庖丁解牛的故事,每当碰到筋骨交错、很难下刀的地方,他便要格外小心,提高注意力,动作缓慢,把视力集中到点,长此以往,才做到了让杀牛成为出神入化的艺术的地步。这告诉我们:做任何事只有做到手到、眼到、神到、心到,才能创造奇迹,而最终的落脚点就是要心到,心一到,作品的精深与品质便到了。
遗失与衰落的边缘,匠人返璞归真,他们对品质的追求浸萃着繁华中迷茫的心,成为一项风标,一种精神,一盏明灯。
莫问历史沧沧,且将艺术匠心染。
布匹就是一块布料,它并没有什么德性,但是匠人却能从上面看出德性,所以匠人染一匹布,就像在教化一个人一样,他是用人的品格来要求这布匹,几分颜色几分性情,全然便这样倾注其中了。
中国古代人讲究格物,而匠人便做到了以自身来观物,他们做一把椅子,便要做出风骨;他们雕一块玉石,便要刻出风韵。同时,他们也以物观己,锤炼作品的同时也在精淬自我,润色作品的同时也在修身养性。所以我认为,真正的匠心是物我合一的境界,匠心之作是匠人精神的拓展与独立自我的结合,是富有艺术生命力的。
历史的花园里从不缺少花朵。开花原本是为了结果,花开只是一瞬,果实才是恒久。这是因为它会成为种子,作品的生命也应该依靠种子来生发新枝。失去匠心的作品是不结果的,是没有种子的,只能像花朵开过一次后在风中凋零,来不及做一个优美的收梢,来不及等世人优雅的哀悼。
正是匠心以匠人的思想为养料,浸润着艺术的花,艺术方能结出长青硕果。
在广阔的历史长河中,总有人愿意将一生的岁月悠悠而又专注地浸染于一门技艺,沉淀一份长情,坚守一份初心,开阔一种境界。
且将悠悠岁月染,染出仁厚的蓝,热烈的红,温和的黄,清冷的灰,染出妥帖的草木香气,然后为那颗赤诚之心那些艺术之果着上斑斓的色彩。哪怕峨冠博带早已零落成泥,崇楼华堂也都沦为草泽,那一抹抹色彩,却早已浸染于山河之间,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马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