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聊汪曾祺的菜篮子之前,我们不妨先聊其人。
汪曾祺,被誉为中国“最后一个纯粹的文人”“最后一个士大夫”。作为芸芸读者中极普通的一个,我感知到他写文章,既不苦求雄奇的意境,也不经营深奥的题旨,在一众散文里,却更显出古典主义那份恬静之难得。
汪曾祺的文字总能让人感到宁静、平和。或许置身革命年代的人,必须得依靠这样的力量,才能锲而不舍地坚持过来。求学于西南联大时的坚毅顽强、苦中作乐,颠沛流离中的随遇而安、独善其身,历经坎坷后的功成名就、潇洒愉悦———用他的文字表现出来,总是一片淡然。
汪曾祺文从沈从文,画崇齐白石,技艺堪称大家,兴趣爱好也极其广泛:能写戏剧如《沙家浜》,乐谈医道如《旧病杂忆》,且自称是“生活现象的美食家”。散文《四方食事》中,他劝别人“把口味放宽一点、杂一点,南甜北咸东辣西酸,都去尝尝”,自己也确实是身体力行了。
汪曾祺的菜篮子里罕有人参鹿茸,所谓“南甜北咸东辣西酸”,并不指饕餮珍馐、凤髓龙肝,反而像马齿苋、韭菜花、枸杞头一类 “难登大雅之堂”的杂菜野菜,偏偏在他的舌尖占据了一席之地。
他在昆明一住就是七年,此间所接触的一草一木,无不关情。彩云之南,丰茂的圣境,得天独厚的季风与山地高原气候,滋养着下关风、上关花、苍山雪、洱海月,人文风物自是绚丽多彩,而物产中,菌子最为闻名,以至于他离开昆明四十年后,仍不忘怀,作《菌小谱》以记之。
雨季一到,诸菌皆出,不论贫富,皆可享受自然之恩惠。牛肝菌、青头菌、干巴菌,各有各的格韵,味或似当年的肥母鸡,或似陈年的宣威火腿,都能鲜掉人的眉毛。汪曾祺记述湖南极重菌油,长沙有菌油豆腐、菌油面,“味道很好,但不知是何种菌耳”。我猜测是一种叫枞菌的橙黄色菌子,用茶油加蒜蓉煎来吃,异香扑鼻。枞菌常出现在深山的松树林底下,捡拾不易,但因味美,自有老饕攀山涉水寻找。从前,我在老家时常常进山碰运气,竟在一处清朝古墓边上无意寻到大窝枞菌,腿颤手抖之余,还是悉数捡进篮子,权当是祖先馈赠。
作为湖南人,我对于本地的物产是十分自豪的,汪曾祺在《人间草木》里,多次点名的湖南特色,我都一一记在心头。有篇目谈到湖南人最爱吃苦瓜 (自然也有不爱的),加青辣椒、豆豉、猪肉同炒,人们能下饭三碗。赞同之余,读者已然口舌生津。他在韶山参观时,所见到的一种叫“洋藠古”的土造手榴弹,就是因为形状与“藠头”相似而得名。“藠头”是薤的鳞茎部分,与小葱的蒜瓣状鳞茎不同,更像是一颗晶莹的白色小圆球。“薤上露,何易晞”,讲的就是薤,薤叶细而长,易倒伏,的确承不了露水。
云南的花与菜同卖,成捆成捆地出现在集市上,买一大把鲜花的价钱如称两斤青菜,倒是别处没有的奇观。云南人个个爱美,好像把花视作生活必需品,不仅要簪在头上,还要吃进肚子里去,鲜花饼就是很好的例子。岑参说“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但汪曾祺却认为苹果花比梨花更像雪,而梨花像柔柔的白月光———这些吃不得的花,既然不被单纯培育作欣赏用,就是要留着结果子了。
汪曾祺精通膳食之道,我猜想他的菜篮子里,必不会少了养人的水果。光是润肺去火的梨子,就有河北的“鸭梨”、昆明的“宝珠梨”、二十世纪“明月”(梨)……味甘性平的苹果,也分 “黄元帅”、“国光”、“红玉”等等品种。他被下放到河北张家口沙子岭农业科学研究所的时候,对于葡萄的种植颇有心得。《葡萄月令》一文中,他对果园农事侃侃而谈,也许就是依照了种植、品尝“玫瑰香”、“柔丁香”的经验。
汪曾祺写江苏美食的文章也多,其中《端午的鸭蛋》最为大家所称道,但他在写这篇散文时,格外强调自己的家乡并非只有咸鸭蛋。同样的,他写的散文,也并非只讲美食。现在有一部分人对散文有看法,认为这种文字大多是悠闲文人的伤春悲秋,很难落到实处。汪曾祺就是一个将散文从“千人一面,千部一腔”中解放出来的作家,他热爱生活的气息,不喜欢繁复的抒情,也不偏好描绘过于宏大的事物。他将日常生活当作一场艺术展览,用富有人情味的儒家伦理情感去感受,从身边群众的交流中学习文学的表达方式,然后落笔朴素的一日三餐,虽然句句平和如水,连读起来却似天边流云。没有强制灌输的概念,但在他融合现实主义和民族传统的几乎忠于新闻文体一样的写实中,读者总能读出一个自己的“汪曾祺”、引发一个自己的思考来。
他在文化领域涉猎广泛,对南北大地上的千滋百味几乎尝遍,对待文化和食物的是同一颗富于人情味的心。我由此悟到了汪老在文学创作上的道理:不要挑食、偏食,什么都尝一尝,尝着尝着,就尝出人生况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