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我第一次喊出“师父”这两个字的时候,已是跟他工作后的第二年了。
毕业后的那个暑假,刚告别了象牙塔的我,飞向了更广阔的天空。一整个夏天,我如同一只放飞的麻雀,脱缰的野马,徜徉在自由和阳光之下。
报到的那天,不同于学校的花红柳绿,曲径通幽,公司的厂区里只有冬青、草坪、垂柳。我仿佛走进了一个单调的二维世界,陌生且格格不入。
“这位是严师傅,以后你就跟着他,好好学本事吧!”领导把我带到一个办公室,简单交代了几句就离开了。办公室里,日光灯上沾着尘土,射着不太亮的黄光;桌上摆满了各种工具书,略显杂乱;地上也散落地摆着各种设备用具,游标卡尺、导线钳、螺丝刀、电表……
“来啦,小伙子,到饭点了,先洗手吃饭吧;吃完饭再带你熟悉熟悉工作环境。”他看上去才五十岁的样子,却早已两鬓飞霜,瘦削而蜡黄的脸上皱纹密布,青筋暴露的双手长满了硬生生的茧皮。
这个初见看似邋遢杂乱的人,实则严谨细心、认真负责。从跟着他的第一天起,“多看书、勤动手”他便常挂在嘴边。就像大学的专业老师一样,絮絮叨叨。我也还没脱去学生气,经常把他的话当成了耳旁风。
没过多久,师父就有意地把很多动手的操作让我来干,他在旁边指导。而我恰恰是个“差不多先生”。
转过年来,有一次领导安排紧急制作一个机械装置的压套工装,可以极大提高装配工人的工作效率。师父先绘制了示意草图,标上了尺寸、公差等关键数据。
“你去和技术员对接下,请他帮忙生成标准化图纸,把材料、尺寸、过盈过度配合情况确认好。”他对我说完,又用手指着图纸,嘴里还不断念叨着那些数据,好像在计算着什么。
“师父,人家技术员比咱们专业,差不多想想就行了。”仿佛角色互换了,我是工作了四十多年满腹经验的机电技师,胸有成竹;而他是个刚毕业不久的学生,小心翼翼,唯恐出错。
我把草图给了技术员,忘了传达师父嘱咐的话。等下料制作完成后,压套装置果然出现了偏差,划伤了工件表面。
“配合尺寸你校对了吗,和技术员沟通了吗?”他右手指着不合格的工件严厉地说,一向不苟言笑的脸上,眉头锁得更紧了,脸色铁青。
“用M2000砂纸打磨一下,再把……”我不服气地说出了补救措施。
“时间呢?人工呢?效率呢?”他立马打断了我的话,把头一扭,转身气呼呼地走回了办公室。
“哎……”
那天晚上,他陪着我一起把所有的不合格工件整改、打磨好以后才下班。
整改完最后一个工件的时候,已经是半夜十一点了。我心怀愧疚地说:“师父,让你受累了,都是我不好。”
这是我第一次喊他师父。
他听了身子一颤,语重心长地说出了那句我至今铭记在心的话:“差不多”的做事心态,就会带来“差得远”的效果。
二
工作四年了,我还没想过考个高级工的职称。
“给你报了技能鉴定的考试,10月份考试。”他轻描淡写的语气里,看得出他很在意。
“师父放心,我会好好准备的。”我坚定地回应道,比以前多了几分底气和自信。他直视着我,会心的点了点头。我利用下班时间查阅了很多专业资料,学习了很多理论上的知识点。桌子上也放着几本专业书籍。
“理论知识扎实是基础,动手实践才是脱颖而出的关键。实操准备的怎么样了?”师父看起来还是不太放心的样子。
“考试可能考到的多路阀、转向器、工作泵,我都练习了好几遍了,保证不会出错误。”
“用时几分钟呀?”师父追问道。“这……没有测过呀,不是在规定时间内完成就可以吗?”
“既然对所有人的规则都是准确、按时,你如何能出彩呢?要做到人错我对,人对我快,人快我精!”
师父又从头把每个考点的细节讲解了一遍,每一步都力求找到更简捷的拆卸、装配方法。这一天也是半夜才离开,但这次加班的感受很特别,既充实又欣喜。走出公司的时候,夜空是暗沉的,但是有几颗星星格外亮眼,自由的悬在那里,好像不知疲倦,像贪玩忘了回家的孩子。成绩出来的那一刻,我晋升了高级工,也是公司最年轻的一批高级工。我飞奔着拿给师父看,走路迈的步子格外大。
“好样的,小郝,继续加油呀!”师父伸出了他的右手,紧紧握了两下。虽然粗糙,但却温暖而有力。师父没有多余的话语,转身踱着步走开了。这次他身板笔直,隐约还听见哼起了小曲。
师父对我放心了。
师父转眼就要退休了,他18岁进厂,工作了四十多年,为公司奉献了自己的青春。现在的他,工作时多了几分笑容,少了几分严肃和较真。
后来我也考上了一级技师,成为了另一个他。
每年四月,厂里柳条披上新绿,枝叶也娇嫩起来,海棠花争相绽放。
“您好,您是郝师父吧?我是今年新来的机电专业的大学生,分配过来跟您学习的。”他略显青涩的脸庞写满了兴奋和激昂,眉尖隐隐上抬,嘴角不由自主的扬着。
“你好!”我的右手不自觉的伸出和眼前的小伙子握了手。
“郝师傅是我,但还不是你的师父,等你两年以后学有所成的时候再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