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下午散步,一栋楼前,几棵高大的杨树忽然吸引了我的视野,不禁让我想起了印象中最为深刻的城市居所,那就是已故河北师院历史系王树民、中文系常林炎等老先生所住的北京和平里河北师范学院留守处。
第一次去这个留守处,是1991年4月底5月初,历史系八九级去北京参观考察期间,我偷闲专程拜访了王树民先生、常林炎先生,还有历史系的一位张延举老先生,收获颇丰:和王树民先生聊了顾颉刚,和常先生聊了钱钟书。当然,中心话题还是张恒寿先生的不幸逝世,常林炎先生还特地给我写了他所撰写的一副挽联,张延举先生则让我看了他收藏的据说是用部分“和氏璧”雕琢成的一枚玉玦。在几位老先生家穿梭的时候,我特意看了看周围的环境。留守处是五十年代的建筑,周围与喧嚣的闹市相隔的是几排高高大大的杨树。小区中有很多树木,有的刚吐了新绿,有的则已经一夜成荫。留守处居住的退休的老人们,黄发鲐背,在楼际绿草如茵的空地上步履蹒跚,怡然自乐。从熙熙攘攘、鳞次栉比的闹市乘公交车来到这里,仿佛从时光隧道回溯到了久远的过去:灰色格调的建筑,郁郁葱葱的草木,光线昏暗的楼道,朴实无华的水泥地板,古旧的家具陈设,和蔼矍铄的老先生们,构成了一幅绝好的“后现代”世外桃源图画。据说,具有孤独倾向的思想者喜欢居住在小镇,因为半隐居的状态和幽静的环境,有利于持续的理性思考。德国古典哲学家康德多年来,几乎罕为人知地居住在乡间小镇哥尼斯堡,每天下午三点半开始,康德就会穿着整齐的西服、戴上礼帽、拄着拐杖沿着乡间小道悠然沉静地散步。美国哲学家、散文家和诗人爱默生居住在康科德,梭罗在“瓦尔登湖”畔找到了一块精神的旷野,海德格尔在弗莱堡附近黑森林深山里的一个叫托特瑙堡的地方,筑造了一座孤立的木屋,这些都成为远离尘嚣的宁静的思者生活的见证。我清楚地记得拜访著名诗人、人民文学出版社总编辑屠岸先生的情景。他也住在留守处附近。1995年深秋,我带着恩师黄宏荃先生的信和书稿,曾到家中同他商议出版之事。当时屠岸先生有点伤风,他半卧在沙发上和我聊天,病中的诗人居然还那么有派儿!我想不出,屠岸先生那么多的饱蘸深情的诗篇,竟也是在和平里这灰色的居所中诞生的,这是屠先生的哥尼斯堡或者“瓦尔登湖”!
偏僻而平静的生活,可以孕育出深邃的思想,更可以使人参透彻悟生命的大智慧。我特别难以忘怀在留守处和常林炎先生的长谈。1991年5月在常先生家中,看到墙上挂着他用工整的小楷书写的《木兰花慢·金陵怀古》:“飞艦抵南都,钟山起,龙虎堆。望大江如怒,开天而去,辟地又来。千秋事谁人证,惟波涛无私诉兴衰。六朝金粉何在?明陵石马空排。
和尚拔剑起蒿莱,多亏有秀才。情天国命短,金价百万,匆匆沉埋。往已去,来可追,正天将大任需我材。匹夫匹妇有责,兴亡将在吾侪。”这首写于1944年的南京下关码头的豪放词篇,意境略嫌平淡,但落款处钤着常先生自己刻的一方闲章“丁庐客人也”,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客人?中国传统文人墨客都有建筑在心灵深处或现实中的斋堂轩所,一般都会叫某某斋主人、某某室主人,比如梁启超叫“饮冰室主人”,我自己也附庸风雅,自号“逸泉轩主人”,怎么,常先生却自号“丁庐客人”?看到我的诧异,常先生笑着解释说:留守处的几栋楼以甲、乙、丙、丁命名,我住在丁庐(楼),人生如过客,所以叫“丁庐客人”。听了常先生的解释,真的如禅宗那临头棒喝:是啊!苏东坡《前赤壁赋》说,“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生命如寄旅,人生如过客,虽然“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这个“主”其果真为事物的主宰吗?恐怕“物是人非”的时候更多吧。
想到这里,猛然顿悟,一个“丁庐客人”,常先生的境界何其高致!1995年5月间,我在北京参加中国传统文化研习班,期间抽空再次前往和平里,先拜访王树民先生,然后准备再去看望常先生。王先生说,你别去了,常先生去世了,还没一个月呢,说是肚子疼,到了医院做了手术,打开腹腔,肠子都断了!我听后不禁愕然!回去的时候,遥望丁庐,恍如隔世,触景生情,徘徊良久,常先生可谓参透人生的智者!
2007年1月26日2022年12月26日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