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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兴文理学院 - 《绍兴文理学院报》

实证与理论并重 严谨与灵动共存
———纪念陆游诞辰885周年暨陆游与鉴湖国际研讨会综述●莫砺锋(中国陆游研究会会长、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

2010-11-25     浏览(300)     (0)




  我觉得这次会议收到的论文大致有这么四个方面的特点。
  第一个特点,它的内容非常丰富,重点又非常突出。这些研究陆游的论文,几乎涉及到陆游本人及其作品的方方面面,就像王水照先生在开幕式上说的,是近年来陆游研究整个趋势的一种变化,即从原来单纯的注重他的爱国诗歌研究转向其他方面的研究。
  其实古人早就看到这一点了。在梁启超说陆游“诗中什九从军乐,亘古男儿一放翁”之前,在明代袁中郎对陆游的评价中,特别强调他是“模写事情俱透脱,品题花鸟亦清奇”,特别强调陆游在写景方面的内容。我们这次会议论文确实做到了这一点,不但对陆游诗歌进行全面研究,而且研究视野扩大到陆游的词、史学著作、学术笔记,乃至陆游的家庭、做官经历等。
  除了研究范围的扩大以外,学术研究方法也有很多进步,其中比较研究,是本次论文中相当值得关注的一个现象。如,对与陆游同时代的辛稼轩进行比较,对陆游本人创作的诗和词进行比较,对陆游的诗和《入蜀记》这样的古文进行比较等等。还有一些研究涉及到陆游作为文学家以外的一些内容,比如陆游与绍兴茶的关系,陆游诗中写的饮食等等。应该说,这次论文的内容很丰富。
  与此同时,论文的重点也非常突出。这当然首先是由于我们本来就有第二主题:陆游与鉴湖的研究,所以,会议提交的论文中直接以鉴湖为题的就有14篇,文章内容涉及到鉴湖的在20篇以上。因为陆游与鉴湖确实结下了不解之缘。我们都知道,唐代的贺知章回到绍兴以前,皇帝赐他鉴湖一曲,赏给他一个角落。但是陆游在词中自豪地宣称“镜湖元自属闲人,又何必属官家赐予”。不需要皇帝赏赐,鉴湖就是属于像我陆游这样的闲士、隐士。由此可知,陆游和镜湖的关系非常密切。他的诗歌多次写到镜湖中有一个隐者,很多研究者认为,陆游说的这位隐者可能就是他自己。所以,关于陆游与鉴湖这样一种研究,不仅仅是一种着眼于地方文化建设的研究,而且也确实是符合陆游研究的学理。
  第二个特点是我们这个会议的论文既强调实证性的研究,又强调理论上的分析。前者是一种比较传统的学术性研究,后者带有现代学术品格。在传统研究方法方面,如关于陆游诗歌版本源流考、生平考述、陆游创作文本分析,这些东西都非常传统,而且论文是中规中矩的,完全符合学术规范。与此同时,不少论文也体现出理论上的一些新思路。比如说,王昊教授(吉林大学文学院)刚才没有时间详讲的主题研究,他把陆游的乡土体验提炼为“归家”,我觉得非常有理论的厚度。蔡厚示先生(福建省社科院研究员)那篇大作《陆游诗骨》,大家都很期待能够早日拜读,相信这也非常清纯。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在研究中国古代文学的过程中,怎么借鉴现代新的文艺理论,尤其是西方理论,一向是我们学术界长期关注的问题。我们这次提交的论文中,这方面也有比较好的表现。大概有6篇以上的论文选题,实际上是运用了接受美学的理论和方法,或者至少采用了那样的视角。比如说,刘扬忠先生(中国社科院文学所研究员)从宏观上着眼于陆游诗歌在后来的接受这样一个问题;胡传志先生(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的论题,谈及当时陆游诗的传播,是怎么传到北方的金国去的;刘尊明研究陆游诗在后代创作中次韵词的影响;欧阳明亮、朱惠国(华东师范大学教授)合作的清代对陆游词的批评等等。这些论文并没有引用一些接受美学的专业用语,但是里面渗透着一种视觉的更新,我个人觉得是非常好的。因为,我比较反感学术研究中,那种从西方文艺理论研究中找到很多词语,然后像贴标签那样贴上去,实际上并没有得到视觉和研究方法的更新的风气,我觉得那是学术界的一种“花拳绣腿”。而我们现在这次会议收到的学术论文并没有直接引用西方文艺理论中的时髦用语,但在实质上、精神上、视角上得到了很多启发,我觉得,这体现了一种新的学术品格,这样的陆游研究论文才是比较有理论品位的。
  第三个特点,这些论文表明,陆游研究从传统的学术圈这样一个范围,走向了社会,它的研究主体大大扩大了。以前的古典文学研究基本上是在象牙塔内,封闭在大学和研究院围墙内孤立进行的。但是我们这次会议收到的陆游研究论文表明,我们已经走出了象牙塔,走向社会的方方面面。就像刚才有好几位学者说到的,陆游不是一般的文人,他的诗歌、他的作品对整个社会、整个民众生活都有很好的反映。我觉得陆游其人,对于普通的读者来说,他既是一个豪情万丈的人,又是一个柔情万种的人;他既是一个才气超人的人,又是一个平易近人的人。陆游很长时间生活在我们这个鉴湖地区,他对鉴湖的父老乡亲,不仅仅是一种亲近的问题,他是完全融入到他们中间去了。从陆游的作品中,我们不仅可以领略到鉴湖的风土人情,更能够体会到陆游本人就是其中的一员。因此,我们特别欣赏他那两句诗“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但我觉得这首诗更好的描写了当地百姓的风俗和生活;“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这两句诗写得很亲切,表明陆游已经完全融入到鉴湖百姓的生活中去了。所以说:“从今若许闲乘月,拄杖无时夜叩门”。你们要是允许的话,那我随时都来敲门拜访你们。
  尤为重要的是,陆游在晚年隐居鉴湖期间,亲身参加农业劳动。南宋诗人范成大,善于写田园诗,但他只是一个旁观者;作为一个退休的官员,他只是旁观农民的耕作和农村的生活。而陆游的诗,写到了他本人作为农业劳动的一员的体验,好像他写过自己半夜起来喂牛“夜半起饭牛,北斗垂大荒”这样的句子,至少像我下乡当过十年的农民,读起来听起来就倍感亲切。这说明陆游只有自己亲身经历过,才会写得出如此真切的诗句。因此,对陆游的研究,就不应该局限在书斋里面,不应该局限在学术研究圈中、象牙塔内。
  我们这次会议论文表明,陆游研究确实已经走出了象牙塔。因为这次提交的论文中,除了来自高校外,绍兴本地的陆游爱好者就提交了将近20篇。这些论文,除了本身作为学术论文的学术意义,我觉得还有一个更新的意义,它使我们原来的研究出现了某种新气象。我们原来的研究较多着眼于文本,现在的研究有了比较多的实地考察;原来的研究比较多的停留在对过往历史的描述的水平上,现在往往变成了对一种现实意义的探讨,甚至变成一种接下去可以实际操作的设计。比如说关于重建陆游故里,恢复鉴湖文化遗址,甚至重建整个鉴湖地区的生态环境等等,这一系列论文,我觉得都走出了传统古典文学研究的圈子。
  我需要向大家通报的是,我们的陆游研究会,两次都在绍兴举行。实际上,陆游是一个“行遍天涯千万里”的人。我们希望以后的会议可以到其他地方去举行。这次会议很好,有三位来自陕西的学者参加,所以,我们有一个初步的设想,也就是公元2012年,陆游赴南郑从军840周年的时候,我们希望能够在汉中地区举办一次关于陆游的研讨会,以进一步扩大我们陆游研究的范围。
  第四个特点是这些论文既有严谨求实的学术精神,又有一种活泼灵动的文风。论文要是完全研说求实,那就会显得有点沉闷。我们的论文在这里调剂得非常好,因为有着活泼灵动的一面。陶喻之先生(上海博物馆研究员)报告的论文,对陆游传世手迹的文物介绍,这个是踏踏实实的,有一件说一件,绝对没有半句空话。王景元先生(陕西汉中市博物馆副馆长)关于《陆游蜀道云栈纪行》,对陆游当时的栈道,历代到底是怎么演变的,现在在什么地方,这些都是实地考察的,非常踏实,地理位置也说得非常准确。值得关注的是,有三个学者研究陆游的《老学庵笔记》,他们研究的角度都不相同。王文荣先生(江苏技术师范学院)是学习他的史学价值;王敏红教授(绍兴文理学院)是从语言学角度来研究;在座的钟振振教授(南京师范大学)专门对中华标点本的《老学庵笔记》进行纠正,找出二十多条,文本上逐字逐句句读,这是研究古代文本非常重要的一个基础工作。
  以上所说的是我们论文严谨求实的一方面。另一方面,我们这次论文也表现得活泼灵动。学术研究首先要无禁区,这样,研究思维才会非常活跃。我下面举两个例子,第一个,张福勋先生(包头师范学院)提交的论文。对于陆游,除了原妻唐氏、王氏与续弦杨氏以外,他另外还有没有第四个女性?当然,张教授来自内蒙古的大草原,带有北方学者的雄豪之气,他的问题都是开门见山,单刀直入,题目就非常吸引人。还有第四个女人吗?把我们一下子引到问题上去了。
  当然,更值得关注的是,我们这次会议中,作出最大贡献的绍兴文理学院的高利华教授,她的论文《陆游钗头凤词是“伪作”吗?———兼谈文本中“宫墙”诸意象的诗词互证》,可能大家比较感兴趣,至少我是很感兴趣的。因为近年来学术界关于这首词的意象,到底是陆游为前妻唐氏写的,还是为蜀中的某个女性或者歌伎写的等等,都有着争议。至于陈桥驿先生说它是“伪作”,那是不能成立的。高利华教授在这篇文章中作了一个非常好的分析。我以前看到吴熊和先生(原杭州大学中文系教授)等人,在否定对《钗头凤》这首词传统的解读的时候,我感到有一点难过。以前王国维年轻时候学哲学,他也有一个感觉,他觉得学哲学以后,就是“大抵可爱者不可信,可信者又不可爱”,就是说,可信的东西往往不可爱,可爱的东西又不真实不可信。我看了那些文章以后,好像觉得也是这样。传统的解释是写陆游对于前妻唐氏那种刻骨铭心的爱情,非常美丽,符合我们一般读者的接受要求,所以很可爱。但是吴熊和教授他们提出来反驳的观点,从学理上看好像比较可信,但是破坏了原来我们对这首词的解读与欣赏,这就又变成不可爱了,这就非常难过,简直是一种痛苦。但是,现在看到高利华教授的这篇文章解决了这个问题;我觉得她说得很好,我非常赞同她的观点。以前一些学者之所以否定这首词是陆游写给前妻唐氏的,在于陆游所提到的“宫墙柳”,在绍兴沈园里找不到。而高教授的文章里面,则证明了沈园是能看见“宫墙”,并且有“宫墙柳”的。可以说,高教授的这篇论文,较好地解决了学术界的这个争论。
  对于高利华教授的文章,我再贡献一点我的看法。他们(吴熊和先生等)否定的另一点,就是这首词的风格比较艳。也就是说,对于一个正妻,一个明媒正娶的夫人,不应该使用这么艳的风格,应该是写给歌伎、情人更妥当一些。我觉得这个问题不大。实际上,说这首词艳,无非是有那么一句“红酥手”。可我觉得,“红酥手”艳到哪里去了?即使在封建社会,在士大夫那里,他们对于自己的原配夫人,像汉代善于给自己妻子画眉毛的张敞,他对自己的妻子,有句名言“闺房之私有甚于画眉者”(《汉书·张敞传》),闺房之中比画眉更重的动作多了去了,没什么太稀奇,而且也有在文学作品中写到的。公元756年,诗人杜甫被叛军扣留在长安的时候,他写了一篇名作《月夜》,想念他的妻子,这首诗描写想象妻子的相貌是“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这个“玉臂寒”要比“红酥手”更甚的多。对于“红酥手”,我们所看到的,仅仅是手而已;至于“玉臂寒”,则连手臂都看见了。而且我们可以考察一下公元756年,杜甫那年45岁,那么他的杨氏夫人恐怕也有40多岁了,40多岁的夫人还是“玉臂寒”?而陆游写这个《钗头凤》,如果真是在绍兴写的话,陆游才20几岁,这个时候唐氏才不过20多岁,她有一双红酥手,又怎么了,一点都不过分,并不艳,应该说这是可能的。
  《钗头凤》这首词,我们非常喜爱,同时也喜爱跟它共生的关于陆游与唐氏的爱情传说。记得清末民国时期的诗论家陈衍在评论陆游《沈园》二首诗时说:“就百年论,谁愿有此事?就千秋论,不可无此诗。”(《宋诗精华录》卷三)就是讲,一个人活一生的话,谁也不愿意有这样的悲痛经历,但讲千年诗史,作为一个文学传统,这样的作品是不可缺少的,因为他填补了中国古典诗歌中一个特别不发达的类型题材,是我们文学中的瑰宝。当然,陆游的词中,真正词艳的作品是有的,也确实是在四川写的。比如我有两句提供给张福勋先生:“梦破南楼,绿云堆一枕”。女性乌黑的头发堆满了枕头,这才是词艳,这首词才可能给第四个女性写的;而“红酥手”完全不影响它是为唐氏写的。
  上述四个特点是我对本次会议的简单的综述。总的来讲,这次会议论文达到了非常高的学术水准。谢谢各位撰写者对我们会议的贡献,谢谢大家! (根据录音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