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理解、定义的读书人是能读自己爱读的书,读自己真正喜欢读的书。”
本期新新报专访了《晶报》总编辑胡洪侠老师,回顾关于私人阅读的历史与记忆,共同探讨阅读与人的连结。
胡洪侠,《晶报》总编辑,资深媒体人,“深圳读书月年度十大好书评选活动”的创办者,对于书本与阅读有着独到的见解。围绕阅读与人之间的连结,胡老师讲述了自己青年时期关于阅读的记忆,给出了自己对于阅读的希望与建议。Q :您的赛博形象常常是一个读书人,您觉得这种形容准确全面吗?
说不上准确全面,但是我接受这样一种人设。我希望我所理解的读书人和你们所理解的读书人是一类人。因为有些时候,我们对读书人的理解是不一样的,比如人们常说学生是读书人,他们看教材,读老师指定的书,不被允许读课外书。我所理解的读书人并非如此。我所理解、定义的读书人是他读自己爱读的、喜欢读的书。他喜欢他读的书,他喜欢读书,他的生活就是读书。他能做到为自己而读,为自己的兴趣爱好,为自己对世界的好奇,为扩展自己的视野、扩大自己的世界而读书。
一句话,不是所谓读书的人就是读书人,真正的读书人要进化到上面我描述的这种境界。Q :您的青少年时期算是一个对书籍十分饥渴、阅读不易的年代,在这期间有什么独特记忆?
我的少年时期(1970 年代)是个书荒年代,以现在的眼光看起来可以说是无书可读,细说起来比较复杂。简单地讲,当时古今中外的名著已经成了“毒草”,图书馆的这类书都要封存起来,书店里也见不到。允许我们读的书只有这么几类,一类就是马恩列斯毛的经典著作,尤其是《毛主席语录》;一类就是鲁迅的书,还有一类就是革命文学、红色文学。我们十分渴望书,如果能拿到很厚的一本长篇小说,就会觉得特别兴奋。那时家里穷,自己很难拥有书,只能去借去租。记得我二哥不知道从哪借了一本很厚的小说《金光大道》。他不让我碰,怕我把书搞坏,自己读几页就把书藏起来。我就趁他不在的时候,偷翻出来,读上一章。我得知道他读到哪里了,这样我就可以在书上做个标记再放回原处。我还必须要保证比他早读完,不然的话他把书还了,我就没得看了。
在这样一个无书可读的年代,你学会了读书,简直就是一件痛苦的事。大哥的那几十本个人藏书,我都偷偷翻了好几遍。读到他们历史教材中关于孔子的段落时,我就觉得很紧张。因为当时正在“批林批孔”,我觉得书上有孔子的插图,这本书就太“反动”了,可是又忍不住要看。那时候什么书都看,现在看来会觉得是浪费了很多时间,读了很多“垃圾书”,比如我硬着头皮读过一本厚厚的《虹南作战史》。那书真不好玩儿,没有什么故事,枯燥得很。我是逼着自己读完的。Q :有对读过的书进行整理,梳理自己的阅读史吗?对,我一直在整理,我也一直在写。私人阅读史是我这些年非常想做的一个题目。2008 年那会儿我还在深圳商报文化广场当主编,我们策划了一个活动,评选“改革开放三十年三十本书”。我们采访了三十几位全国知名的作家、学者。他们分别推荐了自己三十年里读过的好书,叙述了自己的阅读生活。后来结集成册、讨论书名的时候,有个同事提议这本书叫“私人阅读史”,我们都同意,都觉得这个名字很妙。
1978 年之后,中国一部分读书人在花样翻新的“阅读时尚”中,试图把“我”从“我们”中分离出来,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书。当你把“我”从“我们”中分离了出来,你才拥有了自己的“私人阅”,你开始成为一个读书人,你的读书心态才算走向成熟。
我们这本书(《1978- 2008 私人阅读史》)出来以后,市面上很快出现了几种“个人阅读史”之类的书。以后我会继续写这方面的内容。Q :你觉得阅读是一件私人化的事情吗?不能简单地这么说。阅读不能够被简单地说成是私人化的事情。阅读当然可以也应该是很“个人”的事,但是,我们无法回避而且也确实是需要一些公共阅读,我们的大中小学阶段的阅读差不多都是“公共阅读”。一个特定社会成员的所谓“私人阅读史”,往往也是从“公共阅读”开始的。各种宗教、一些意识形态,也都要求必须先完成“公共阅读”。这样才能够形成一个特定族群的精神共识与文化底色。
但是仅仅有公共阅读是不够的,一个有独立人格和健全思维的人,必须在此基础上发展出个人的私人阅读。更重要的是,即使是私人阅读,也并不意味着阅读纯粹是私人的事。阅读是为了能与他人交流,能与历史对话,能与文化沟通,并通过这些成就、成全自己。阅读实际上是“每个人为了每个人”的事。Q :是什么时候开始写与读书相关的文章?文章内容专注于哪些方面?
我真正开始写读书的文章是在 1993、1994 年的时候。现在,我的文章基本上都是与书有关,我的写作范围是“关于书的一切”。
我的文章重点不在于书评,不在于读后感,而在于和大家分享书的命运,书前、书后、书里、书外的故事。或者也可以这么讲,我对书的命运感兴趣,关心一本书的诞生、传播、收藏、焚烧、禁止、流行等等。
实际上,我关注的是阅读史。如果说一个人只写书评或者只分享书的内容,他还是把书当做一个工具使用。我相信大家小时候的教室里都会有一句话,“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这句话当然没有错了,书籍当然是人类进步的阶梯,但是它仅仅只是阶梯吗?书籍不仅仅是阶梯,还是需要我们敬仰的东西,需要我们珍藏的东西。书籍更是人类进步本身,是让你眼里有光、心里有梦的事物。Q :有哪本书或者哪些书对于你的写作表达影响很大?对我写作影响比较大的就是董桥的散文。我是在中国非常有名的一本杂志——《读书》上知道董桥的。这本杂志 1989 年第四期上,有一篇文章叫《你一定要看董桥》(作者柳苏)。当时我觉得这个标题有点没道理,但是读了这篇文章之后,我就特别迫切地想读董桥。
后来读到了北京三联出版的两种董桥散文小册子,我才知道文章还可以这么写。董先生的散文、随笔写作,和我之前所学习、模仿的完全不是一回事。他的语言风格、文化视野乃至文中妙语如珠的比喻,都是我之前没有遇到过的。我对董桥文章的阅读是沉浸式阅读,是追读,一追就是二三十年。有一段时间,我写文章之前,不读几篇董桥文章就找不到感觉。当然现在我能做到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了。我还是觉得以写作为职业、事业的人,都应该找到这样一位自己喜欢、佩服、愿意向其学习的作家。不要怕受影响,到一定阶段你就会有足够的能力从影响中走出来,最后形成自己的风格。Q :如何看待读书与写作之间的关系?对我来说,读书跟写作是一回事,“读书即写作,写作即读书”,但不是对所有的人都是这样。我最近说中学作文、小学作文不叫写作,那叫作业,叫做题,作文的目的是得分,而不是提高写作水平。真正的写作,是你如何向这个世界表达你自己,分享你的感受、你的故事和对世界的观感。人能通过写作获得自己的解放,让自己更加自由。读书即写作,读书就是写作的开始,而写作是读书的延续。Q :有什么读书习惯吗?我有个读书习惯不太好,就是爱在书上写写画画。我会在书页的空白处写随时产生的想法,做标注,划各种线。直到现在,我看书还是忍不住在书上划线。读书总得记点什么,我不喜欢另拿个本子记笔记,所以在读一些特别喜欢的书时,我会把书页空白写得满满的。Q :读过的书还会重读吗?会的。我觉得人一生一定要找到一两本、两三本书,然后每年读一次。我觉得这是我最想给年轻人分享的读书体会之一。我每年都会读一次《红楼梦》,我把读《红楼梦》这件事有意识地仪式化。每年新年元旦的钟声敲响之后,我一定会翻开《红楼梦》,开始读,一直读到元宵节之后。书也不一定每次非要读完。所以我最熟悉的《红楼梦》章节就是全书的第一回。等有时间,我会写一本书,详注详解第一回,在一个更大的文化空间中观察、思考、解读第一回,书名都想好了,就叫《此开卷第一回也》。
所以说,每一个人都应找到属于自己的生命之书,就像你要找到自己命中注定的伴侣一样。这种书我称之为“生命之书”。这种书与你是不可分的关系,这一辈子你就跟它一起成长、不离不弃了。这种书,应该每年和你相遇一次。Q :什么时候开始接触到电子阅读?我的电子阅读指的是读电子书,读电子书或者在电脑上读长文章。其他的,我觉得算是浏览刷屏,不算是电子阅读。我的电子阅读应该是从 2010 年后开始的,我原来对此很抗拒,觉得手机、电脑不过是工具,阅读还是应该读纸质书。但是随着社交媒体和移动互联网出现,我的态度也发生了变化。不变化也不行了。必须接受,书的载体已经而且会继续发生变化,这种变化是没有办法阻挡的,而且书之载体也是经过几次材质变迁如此这般演变过来的。我发现电子阅读也有很多的优点,比如说特别容易分享,特别方便携带与储存,特别适合做扩展式的专题研究,对写作也非常方便,写作的时候要引用哪一段,粘贴复制就可以了。电子阅读比较能适应“眼力”。原来我不知道这个好处,眼睛花了以后,发现电子
书可以任意放大文字,太方便了。电子书自带光源,在无灯无光的黑夜也可以照看不误,还不影响别人。
但我还是更喜欢纸质书。我愿意两者并存。纸质书与电子书各自完成不同的任务。它们都是阅读,只不过是两种可以互动互补互联的阅读方式。我特别愿意呼吁,希望你们不要放弃纸质阅读,要热爱纸质书。Q :为什么我们还需要纸质书?纸质书的传承与收藏功能会变得越来越重要,因为书可以抵抗遗忘,抵抗数据遗失、毁灭与删除。
对于文明传递而言,书像一个重要的备份而存在,它不仅是一个工具,它越来越成为一个储存器,每本书都是知识的储存器。当有不测发生,比如数据删除、战争,或者所有的手机都打不开,所有的数据库都失效,文明应如何延续?最简单的还是利用书。
艾柯说,书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发明,因为它从发明之日起就没有多大改进的必要。书一开始就成熟了,它如此简单,在纸上印字,装订起来就成了一本书。我觉得书是这个世界上最不能少的东西。你不需要的时候,它可以在旁边老老实实地待着,但是你一旦需要它的时候,它的作用不可替代。Q :对于人的一生而言,你觉得阅读是功利的吗?
阅读是功利的事情,也是实用的事情。不能简单地反对实用性阅读、功利性阅读,尤其是在今天的中国,特别是在需要终身学习的转型社会中。阅读的功利性、实用性是永远需要的。实用性和功利性不完全是一回事。实用性是指我读了书以后觉得对我有用,或者我觉得对自己有用而选择读哪类书。功利性阅读是简单完成一个特定的任务,比如各种考试、考级、考证。
阅读也是一个自然发展的阶段,从功利性阅读到实用性阅读,再到“成长式”、“美学式”的“无用之用”的阅读。我觉得如今不读书根本没有办法应付变化如此迅捷的这个时代、应付自己流动不居的生活。到了我这个年纪,也会觉得不读书不学习,根本没有办法跟年轻人交流,也没有办法和自己交流。当你失去读书的兴趣,说明你也失去了求知、成长的兴趣,失去了对这个世界的兴趣,这才是最可怕的。
我们的态度是 :可以接受功利性阅读,鼓励实用性阅读,但要提倡所谓成长式的“无用之用”的阅读,尤其是文学阅读,尤其是读小说。Q :人们面对焦虑与压力,难以静下心来阅读,有什么走近阅读、沉浸阅读的方式吗?
我觉得这是个伪命题,这是把因果完全颠倒了。你觉得时间过得这么快,感到焦虑,没有多余时间来阅读,这其实正是不阅读的结果,而不能当作不阅读的理由。
焦虑症可以通过阅读来缓解,阅读首先需要自己沉下心来。不读书的理由千千万,要读书的理由只有一条,去读就完了。“没时间读书”之类的很多理由都是自己为自己辩护而设想出来的。读书哪有那么难,不能读的关键还是你不愿意读。你不愿意读,你又不愿意承认,所以你就找出了一堆理由,你就说最近感到焦虑,没时间静下心来看书,其实这是自己对自己的放纵,这种病只有读书才可以治。Q :在人人都觉得不确定的时代,读书对个人的影响是什么?
我觉得读书的最大的好处,不是简单增加你的确定性,而是让你能够接受不确定性,理性地和不确定性相处。在不确定性面前,不是恐惧、抵制或逃避,而是直面、接受与和谐。这种能力一定是要通过阅读,并且深度阅读才能够得到。
现在最需要通过阅读改变的,是那种简单的思维方式,那种“刺激 - 反应”模式的思维。从刺激到反应的中间,没有理性出现。诸如“一触即发”“听见风即是雨”“不善说理,张口就骂”“简单选边、服从盲从”“情绪驱动、意气用事”等等,都属于这种思维的表现。人不能是这样子的。这样思维的人,等于自己把自己投入了“刺激 - 反应”牢房,被习惯、规训、信条、情绪左右人被自己所奴役,被思维模式所桎梏、限制,哪里谈得上什么自由。
人读书就应为了走出、超越刺激反应模式。当你接受了外界刺激时,并不是直接反应,而是理性选择。这时自由才存在,才叫自由即选择。还是那句话 :通过阅读获得解放。
(《晶报》实习生徐嘉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