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讲人简介
马兵,山东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20世纪中国文学史观与新世纪文学热点的教学和研究。出版有《通向“异”的行旅》《故事,重新开始了》《北村论》等,主编有《锋芒文丛》等。曾获泰山文艺奖、《上海文学》奖、万松浦文学奖等。中国现代文学馆客座研究员,济南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
从晚清算起,新文学已经走过一百多年,这百年淘洗出的文学经典和几千年的历史沉淀下来的文学经典之间有着极大的不同,但现代文学经典其实也参与到了经典建构的过程中去。
何为“经典”
作家博尔赫斯说:“经典是一个民族或几个民族长期以来决定阅读的书籍,是世世代代的人出于不同的理由,以先期的热情和神秘的忠诚阅读的书。”经典就是我们总是准备去看,总是要用一生去看,总是不断地看的一些作品。在中国本土的文化语境中,“经典”包含三个义项:儒家作品、宗教典籍、文献典籍,但我们所讲的现代文学经典不在传统经典的范畴中,而是借用了经典的核心义项,指那些经过几十年的沉淀,在文学史上有较大反响,而且在一代代读者中保有好口碑的文学作品。任何一部经典不管我们读过没有、听说过没有,总是在召唤我们去阅读,而且在阅读的过程中,会激发我们对经典的个性化感受。
学界对于“经典”有两种最基本的理解。一种属于本质主义的经典观,认为一部作品的经典与否在某种程度上具有恒定性,比如《红楼梦》和莎士比亚都能跨越地域的限制,在古今中外具有经典认知的价值。哈罗德·布鲁姆是本质主义经典观的代表人物,他判断一位作家是否经典,很重要的一条标准就是陌生性,即是否具备其他作家不具备的原创性——其他作家可以去学习、借鉴他们,他们也许也会学习前人,但是这些作家在学习和借鉴前人基础上有自己非常原创性的发挥,很难被别人真正形神毕肖地模仿,有自己不可复制的美学世界。另一种属于建构主义的经典观,认为任何一种经典都不具备永恒性:如果一个作品很经典,那么其经典的地位并非源于作品自身具备不证自明的艺术价值,而是人类一代代地赋予了这种艺术价值,作品正是在这种被赋予的过程中建构起自己的经典地位。在三十年前,我们特别强调意识形态对于经典的先决意义,看重文学的社会功能,而现在更强调文学的审美功能,看重文学在审美意蕴上带给我们美的享受。所以文学史始终是动态的过程,我们很难以某一个文学史为准作为自己的经典理解范本。
两种经典观中,我个人更愿意持中立的观点,既承认经典确实有动态筛选的建构过程,但也坚信能被指认为经典的作品一定具备某些永恒的文学属性。
中国现代文学经典的常与变
重写文学史、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重排座次、评选二十世纪中文小说百强、评选百年百种优秀中国文学图书,这四种文学活动其实都是筛选经典的过程。重写文学史需要面对各种各样的文学作品,在筛选作家的过程中体现了建构经典的努力。二十世纪中国文学重排座次的结果让我们跌破眼镜,比如金庸进入小说的前十之列,茅盾却没有进入前十名,还有郭沫若等很多优秀的诗人都没有进入诗歌的前十名,反而是我们不太了解的诗人冯至、穆旦高居排名的前两位,这样的排名极大地刷新了我们对现代文学史的刻板认识。二十世纪末,香港《亚洲周刊》约请了很多重量级的学者和作家共同评选二十世纪中文小说一百强,前十名也让人意想不到,比如中国台湾作家白先勇的《台北人》和晚清刘鹗的《老残游记》位列前十,而且这一百部作品中不乏金庸、古龙、梁羽生、琼瑶、李碧华等通俗作家。百年百种优秀中国文学图书是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推举出的二十世纪最重要的一百本中文图书,刚才提及的作品几乎也都在榜单上。
可见我们现代文学经典不只是“鲁郭茅巴老曹”和他们所奠定的旧的现代文学史的等级秩序,我们也把一种新的建构主义的经典观纳入到我们的文学理解中。
阅读现代文学经典的方法
阅读现代文学经典可以分为几个步骤。第一步,要以文学史的线索为坐标来建立评判作品的参照系统。我们读完每本书之后肯定会有自己的反应,而反应的准确与否取决于我们把作品放在多大的坐标系中去衡量。孤立地理解一部作品和把作品纳入到广阔的文学史中作评价相比,显然后者的理解更准确一些,所以在阅读现代文学经典时,我们强调开卷有益。而且现代文学史多源多流、线索众多,我们在对文学作品的阅读中,如果不能对它完成时代的还原,对作品的阅读就可能是陌生的、有阻隔的。
现代文学史有三条主要线索。第一条主线包括几个关键词:梁启超的新小说、启蒙文学、革命文学、底层文学,这些文学概念都隐含着希望文学承担一些社会功能,文学不仅供读者阅读,而且会通过阅读激发读者的行动。第二条主线的关键词是王国维的审美观念,王国维强调一种非功利性的文学观,即文学的重要性不在于让人们学会了什么,而在于带给读者一种美的享受、美的愉悦或是美的苦涩,文学的首要目的就是满足这种美的感知。第三条线索的关键词是《海上花列传》开启的都市通俗文学,很多通俗作家已经进入到了现代文学的经典行列,比如张恨水、还珠楼主、金庸、古龙、琼瑶、亦舒。我们过去站在一种精英文学立场上,对通俗文学作品轻易地否定,但是建构主义的经典观表明通俗文学也有其价值,而且随着今天的文化语境发生变化,大众审美已经开始渗透到经典评价的机制中去。
第二步,要处理好通读与细读的关系,警惕“代表作”的陷阱。任何一种阅读其实都是由通读和细读两种阅读方式构成的,我们对经典作品既要有通读,也要有细读。通读是我们建立、把握自己对作品的整体感知中重要的一步,细读是进入文本肌理的会心解读,需要我们进入文本的内部分析它的妙处或是短处。其中我们尤其强调细读能力,因为一个文本的幽微和深远之处一定要特别细致才能够抵达。同时,我们要警惕“代表作”的陷阱,并不是所有的代表作都是作家最好的作品,因为文学史对作品进行评价时,社会影响是非常重要的考量指标,有社会影响的作品未必是有文学素养的作品。
比如,提到巴金的代表作,我们可能会想到《家》,但《家》并不是巴金最成熟的作品。巴金的写作可以分为三个阶段:青年阶段、中年阶段、老年阶段,在青年阶段他写了“爱情三部曲”《雾》《雨》《电》和大名鼎鼎的“激流三部曲”《家》《春》《秋》,但是巴金最好的作品是他中年时期写的“人间三部曲”《憩园》《第四病室》《寒夜》。再读《寒夜》我们会发现,当巴金从青年变成中年,情感从热情变得冷凝,他的作品反而变得更具感染力,但我们可能并不了解这些作品,这就说明我们在阅读经典时陷入了“代表作”的陷阱。
第三步,掌握运用经典解读的方法。一部作品其实有多种解读方法,在这给大家举一些常用的解读方法。第一种,比如常用的“知人论世”法。文风和人品非常相近,如果我们对于一个作家的人生跌宕很了解,那么我们自然就很会心他不同时期作品的艺术呈现特点。我们常说老舍的小说京腔京韵,但其实也有非常世界性的一面,因为老舍青年时期曾经在英国伦敦大学担任过汉语教师,当时老舍阅读了大量最新的英国文学作品,这使老舍的很多小说具备我们在阅读时无法领会的现代主义的人生感受。
第二种方法是形式主义的批评法,即看重文字本身给我们阅读感受上的刺激。西方的接受美学有个很重要的概念叫阅读期待,指我们在进入一个文学作品之前,会凭借已有的阅读累积对作品有一个大致的期待。我们读鲁迅的《故事新编》会觉得戏谑,这就构成了一种陌生化的阅读感受。一部好的文学作品应该不断打破我们的阅读期待。马尔克斯有《百年孤独》一部作品就足以名垂青史,但他还有其它很多作品,而且作品之间风格相差很大,《百年孤独》是魔幻现实主义的巅峰之作,《霍乱时期的爱情》被称为世界上最伟大的爱情小说。如果我们阅读《霍乱时期的爱情》是抱着读《百年孤独》的那种阅读期待,就会发现期待完全落空了,这反而会让人感觉到一种崭新的阅读体验。
第三种方法是原型批评,要发掘作品的隐形结构。通俗文学和精英文学之间最大的差别是:通俗文学往往是类型化的,而精英文学是反类型化的。我们读通俗文学和看电影时,经常看到前边就能知道结果,因为我们知道类型电影、类型文学都有类的归属,一定按照类的逻辑去走。精英文学特别反对这种类型化,因为类型化意味着创造力的丧失,但即便是精英文学也能归纳出某种原型。很多作品的人物故事背后都隐含着成长原型,比如《士兵突击》里的许三多,从各方面都很差的士兵成为高精尖的优秀士兵;《西游记》里的孙悟空,从顽劣的泼猴变成斗战胜佛。原型和类型是两个概念,类型在叙事的链条一环扣一环中都是一致的,但是原型在隐形结构中讲故事的方式和故事的走向是千差万别的,原型有助于我们去发掘作品的隐形结构。
第四种方法是女性主义与后殖民主义视角,这是随着文化研究热的兴起出现的新的解读文本的视角。萧红是女性主义的代表人物,她的作品《小城三月》《生死场》《呼兰河传》中,对于女性命运都有非常独特的关注,而且她密切关联着女性基于生理和情感的双重经验。张爱玲则是洞悉到了女权主义写作的虚幻性和想象性,她在《倾城之恋》中以反讽的方式表达自己女权主义立场。后殖民主义有一个重要理论叫“东方主义”,指西方人对于东方的认识并非来自对东方的实际观察,而是来源于描述东方的艺术品。在张艺谋、陈凯歌的80年代电影中有很多民俗化的内容,比如《红高粱》里的颠轿、酒神、祭酒和《大红灯笼高高挂》里的风灯、锤脚;还有很多仪式化的内容,比如《黄土地》里的求雨和《霸王别姬》里的京剧等。导演们希望加重电影的文化品格,在荧幕中复活东方的文化,但是如果我们用后殖民主义的观点去看,当导演们拼命地在电影中展现东方民族的民俗奇观时,恰恰陷入了一种“东方主义”式的陷阱:如果西方人只把这些电影作为了解中国的途径,那么他们对中国的真实样貌其实有误解。同样,文学作品中也会有类似的状况,比如用后殖民主义的视角去分析郭敬明的《小时代》:在资本全球化的背景下,郭敬明把全球化的时代命名为小时代,这便有了“小”和“宏大”之间的理解差异。
第五种方法是解构阅读。作品的主题并非是自明的,有时候作者本人对于主旨的阐释可能存在某种缝隙,即作者自己都意识不到的东西,解构阅读就要敏锐地去发现作品的缝隙。解构阅读强调对于某种既有阅读程式的突破,比如红色经典《林海雪原》讲的是解放军小分队深入东北腹地和土匪斗智斗勇的故事。认为这是一部表达解放军战士英勇无畏与敌斗争的故事,是我们阅读《林海雪原》最基本的阅读思路。而解构阅读是在保有这个前提下尝试新的可能,比如这种解构思路:《林海雪原》小说最吸引我们的其实不是解放军的英勇事迹,而是神魔斗法;驱动小说叙事链条的内核实际上是传统公案小说、神魔小说中常有的神魔斗法;小分队里的人物暗含着五虎将士的模式……而这可能是作者都始料未及的。
其他方法还包括跨学科与跨媒介的比较阅读。多媒体时代存在着跨媒介的流动,从文本到电影或是从电影到文本,其实也构成我们阅读经典的一个很有效的途径。结语一个人的人文素养更多地体现在他对经典掌握的度和量上,所以经典最终应该回到自己与作品对话的方式上,而且这种方式是独属你自己、任何人都不能剥夺的。
(本文根据文学生活馆【山大通识·人文学科】整理,整理人:黄钰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