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钟书最著名的翻译思想是他在1963年发表的《林纾的翻译》一文中提出的“化境论”,即“文学翻译的最高理想可以说是‘化’。把作品从一国文字转变成另一国文字,既能不因语文习惯的差异而露出生硬牵强的痕迹,又能完全保存原有的风味,那就算得入于‘化境’。”
其实,在这篇文章中,钱钟书还提出了另外一个重要的翻译思想,即:“译者运用‘归宿语言’的本领超过作者运用‘出发语言’的本领,或译本在文笔上优于原作,都有可能性。”1988年,钱钟书在《谈艺录》增补本中,再一次重申了这一思想:“译者驱使本国文字,其功夫或非作者驱使原文所能及,故译笔无妨出原著头地。”而这个翻译思想最早的萌发却是在1937年。他在评论菲茨杰拉德英译《鲁拜集》时指出:“英译剪裁二章为一、反胜原作”。因此,钱钟书的这个翻译思想完全可以冠之以“译本反胜原作论”。
钱钟书的“译本反胜原作论”不同于“翻译竞赛论”。后者是一种强烈的主观追求,而前者纯粹只是一种客观的描述,是在既成事实的情况中得出的结论。在翻译过程中,译者其实并无心与原作者一争高下,完全是在译者的母语表达水平胜过原作者的母语表达水平的情况下,顺乎自然所致。钱钟书列举了七个案例来实证自己的这种翻译思想。比如,他认为林纾的译文就比哈葛德(Henry Rider Haggard,1856-1925,英国作家)的原文好。哈葛德的原文滞重粗滥,对话呆板,尤其是冒险小说,里面的对话古代英语和近代英语相互混杂,显得不伦不类,令人觉得可笑、可厌。林纾的译笔也许不太工致,但整体说来比哈葛德“明爽轻快”。所以,他“宁可读林纾的译文,不乐意读哈葛德的原文”。又比如,英国人裴德即沃尔特·佩特(Walter Pater,1839-1894,英国文艺批评家)指出法国人波德莱亚(C.Baudelaire,1821-1867,文艺理论家)法译美国人爱伦·坡(Allan Poe,1809-1849,美国诗人、小说家、文学评论家)的短篇小说胜过原文,故将法译本时时捧读,而置“文笔凡俗”的原文本不顾。
钱钟书本人在翻译实践中常常不乏“译本反胜原作”的范例。他翻译《毛泽东选集》,将书中引用的成语“吃一堑,长一智”英译为:“A fall into the pit,A gain in your wit.”许渊冲对译文的评语是:“形音义三美具备,令人叫绝”。其潜台词分明就是一种“译本反胜原作”的点赞。钱钟书还将《毛泽东选集》中引用的另一句成语“三个牛皮匠,合成一个诸葛亮”英译为:Three cobblers with their wits combined / Equal Zhuge Liang the master mind.许渊冲说,这个“传诵一时”的译文,让“钱钟书无可争议地登上了中国译坛的顶峰”。“顶峰”的褒扬无疑是“译本反胜原作”的另一种说法。
钱钟书翻译实践中“译本反胜原作”的表现,尤以其学术专著里的多处散句外译中最为精彩。比如《七缀集》第41页中的One white-empurpled shower of mingled blossoms.(18世纪写景大师汤姆逊描摹苹果句)被译为:“紫雨缤纷落白花”。《写在人生边上的边上》第109页中的When I remember all the friends so link’d together, I’ve seen around me fall like leaves in wintry weather.(诗人Thomas Moore句)被译为:“故友如冬叶,萧萧四落稀。”《谈艺录》第114页中的In shape the perfection of the berry,in light the radiance of the dew drop.(丁尼生赞彭斯句)被译为:“体完如樱桃,光灿若露珠。”等等。
钱钟书的“译本反胜原作论”具有两个方面的积极意义。第一,能够鼓励广大译者在翻译实践中,努力提高“运用归宿语言的本领”或曰“驱使本国文字的功夫”。只有如此,方有可能出现“译本在文笔上优于原作”或者“译笔出原著头地”的效果。此前,要求中国译者提高中文水平的可谓大有人在。比如郭沫若,1923年就呼吁“对于本国文字要有自由操纵的能力。”(罗新璋《翻译论集》第331页)1954年,郭沫若又再一次指出:“如果本国语文没有深厚的基础,不能运用自如,即使有再好的外文基础,翻译起来也是不能胜任的。”(罗新璋《翻译论集》第499页)再比如茅盾,1954年提出“精通本国语文和被翻译的语文,是从事翻译工作的起码条件。”(罗新璋《翻译论集》第512页)1963年,傅雷深有体会地谈道:“平日除钻研外文外,中文亦不可忽视,旧小说不可不读,充实词汇,熟悉吾国固有句法及行文习惯。”(罗新璋《翻译论集》第512页)三位前贤的说法无疑都是诫勉式的,是对翻译工作者的基本要求。相对于郭、茅、傅的诫勉而言,隐含在钱钟书“译本反胜原作论”思想中的“提升母语表达能力”的暗示,可以说更具有积极意义,更具有诱惑力。试想,有哪一位译者不愿意自己的译作“在文笔上优于原作”或“译笔出原著头地”呢?
第二,能够指导当下通过科研立项将中国学术著作推向世界的翻译运作。毋庸置疑,这些学术著作的译文理所当然地应该入于“化境”,即“译本对原作应该忠实得以至于读起来不像译本”,而更重要的则是译者要敢于做到“译本在文笔上优于原作”。要达到这种境界,当然不容易,但这是值得所有翻译工作者踔厉奋发,努力追求的目标。(本文原载2022年8月31日《中华读书报》,转载时进行了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