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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汉理工大学 - 《武汉理工大学报》

亲情一缕

看不见的船

作者:□编辑2001陈龙    
2022-08-30     浏览(98)     (0)

作者的外公去世了,他决定像外公一样在河上漂泊,永远不知道自己会到哪里,但知道自己要到哪里。他六十岁时找到了自己的船,从明天开始,在河上永远地生活。


外公去世了。今天,他躺在自己的那条船上,去世了。

外公向来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教了七年的书,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便返乡务农,背对着天空灰色的辽远。耕田种地,一种就种到六十岁。

我永远都忘不掉他六十岁那年发生的事。那一年,外公被告知患上了顽疾。那种病是没有办法治疗的。医生讲,也不怎么严重,年纪大了有年纪大的样子;只是从此再也不能种地了,亲人们都这么对外公说。

“人老了就该歇着,守着那块地有什么用呢?谁图你那点粮食,还把自己的身体给累垮了。”我记得母亲是这么说的,在外公六十岁那年。母亲为外公买了一台电脑,一部随身听,一部手机,好让他安享晚年。她似乎知道她父亲的内心深处。她总是觉得自己很了解他。

可是,在外公六十岁生日那天,在所有人都计划着为他祝寿的那天,他做出了一个“荒唐”的决定———来到河边,在河上生活,坐着自己的船。

那天一大早,我就赶到了外公家,准备在第一时间对外公说:“JoyeuxAnniversaire”之类的话语。我没有看到他,便知道他是来到河边了。我没有去找,只是整理着房屋。我很清楚,他的房间很久没有被打理了,一上午整理令我疲累不堪,好在我发现了角落上的一个秘密。

一张早已泛黄的纸。

纸上留有我外公的名字,很好辨认,外公常在他写的诗歌(外公很喜欢写诗)旁签名。其他的字已看不清了,不过我永远记得,当一阵漫不经心的风吹来时,那纸上似乎有一条看不见的船在流动。

钟表提醒我都快一点了,我很清楚,我早已做好饭,摆好精心准备的时尚蛋糕,等着外公的归来。那时还没有一位亲人到来,我不知道为什么,外公迟迟未归。

我来到河边,发现外公就坐在河面上。那条河很长,我从来就没有真正用脚丈量过;似乎也很深,现在几乎再没有人靠近过它。可外公却经常走到它的身边,这次竟还坐在它广阔的身躯之上。于是我呼唤着他,试图用尽自己的力气,沉重而又轻盈地,向他招手。风拂过他的长发,午后的阳光打在河面上,和着轻如呼吸的涟漪,外公的身旁似乎淡起了茶烟。

他显然没听到我的呼唤。我知道,他是在用背影向我传达一个讯息,一个我一直不懂却深铭于心的讯息。

外公行动自如,在河面,时而坐下,时而站起,就如同在一条自在的船上。

在那之后,我只见外公浮在水面上,无所凭借地飘来飘去,有时飘向看不见的远方,有时会飘到我的身旁。飘到我身旁时我会递给他我精心准备好的饭菜。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以为外公是靠我送的饭菜而生存,其实我错了,大错特错,因为我经常在他的身旁看到一些盛放饭菜的碗、做成诗句形状的酥油饼、梅花粥等等。甚至还有齐全的茶具,这种早已远离我们生活的东西竟然还伴随着他漂泊,这令年少的我感到诧异。

这么多天,外公一直在河上漂荡。似乎除了我,再没有人关心他的存在。或许大家都了解外公的性子,知道他内心之所想,正如他若干年前意外弄丢了法语教师的工作后,他“气上心头”(或许在他自己看来是义无反顾),回乡务农,面朝黄土背朝天。不过他并没有丢弃他真正拥有的东西。我的法语正是外公教的,不过外公曾对我说,他真正拥有的东西并不是他吃饭的本事,而是他坚守的意义。有一次他带我到河边,指着河水对我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还问我老子在《道德经》里把道比做什么,我说“水”,他便笑着摸了摸我的头,继续对我说,道可道非常道,但是老子还是要说,于是他从自然界思索到了最“道”的东西,那就是“水”。

外公“失踪”这么多天,我还没有看到过一条关于他的寻人启事。人们早已习惯了外公不存在的生活,似乎他从未存在过一样,包括他的亲人。其实家人们对待外公还是尽了应有的心意,即使一致认为外公执拗,不肯归家,他们还是时不时地带些生活用品给外公,当然了,这些东西总是被外婆放到外公那不染纤尘的书桌旁。外婆一边抱怨着外公,一边打扫着外公的书房,我也会将家人们送给外公的礼物带到河边,外公总是微笑着对我说:你就放在岸上吧,我收下了。

大家都知道外公在哪儿,但貌似只有我知道外公之所在。家人们不关心外公回不回家,从某个角度上讲,这样也很正常,毕竟从外公不耕地的那一刻开始,他的生活就只剩下一点一线,家和离家不远的这条河,大家都知道的。不过貌似只有我才能感受到外公飘荡时的那份从容,似乎一切都在外公的计划之内,一切都是他的心声。

或者……是我的……

外公就这样在河上度过了四十年。

在今天,也就是他一百岁生日这天,他去世了。

我一如既往地把做好的饭菜端到河边,等待他的

飘来。不同以往的是,他这次不再是坐着,而是躺着,

闭上了眼睛,很安详。这个时候已经是夜晚了,天上的

星光如诗句一般披在他身上,宛如金色的羽毛,又如

顶级手工艺者精心打造的金色丝绸。月光洒下清冷的

琴弦,任由风儿拨动。于是小船载着一河的乐曲,飘向

远方。我望向他,第一次真实地看到了外公的那条船,

只见它和外公背对背拥抱,枕着日月山河,越来越小也越来越

大,逐渐模糊也逐渐清晰,最后便成一个永恒的点———那是我

心头永恒的灯。

我没有做什么,只是远望着。最好的仪式,是我的领悟与目送。

我似乎明白了什么,说不出。发现自己已经六十岁了。

我踏上河面,发现其实我也能像外公一般,在河上无所依靠、自由自在地行走。我也找到了我的那条看不见的船。于是我决定从明天开始,像外公一样,在自己的这条船上,在河上永远地生活,许下此生的漂泊。

我永远不知道自己会到哪里,正如这条船谁也看不见;但我永远知道自己要到哪里,正如这条船就在我的身边、我的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