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秋日，午后，阳光照着花圃内高大的樟树，金黄染在树叶上，浓墨重彩。微风吹拂，叶子一片片晃着，像无数小鱼扭动身躯，聚在一起，晃了起来，让我想起伍尔夫的《果园里》。周宇看着外面，专注地看，看树叶吗？
周宇，那些树叶好看吗？他的世界是一个谜一样的空间，我来了兴趣。
我没看树叶，我在看蜻蜓。他说。
哦，窗外有蜻蜓，我也看到了，在树叶间逗留，我说，蜻蜓好漂亮啊。
可是我看它们就像无人机一样。不知道是我的思维跟不上周宇节奏，还是周宇永远在一个异次元的世界周游。可能是他电子游戏玩多了的幻觉，准备打住不陪他说。然而他下面说的，我听得入神。
天上有无人机，我操控的，喷农药，父母看我在操控无人机，他们开心。
你爸妈是干什么的？
他们租种土地。
你会用无人机帮他们干活，他们一定开心死了，他摇头晃脑得意着，开心得很。
同学在读书，周宇在看蜻蜓，他们都在阅览室内，他们各自有不同的世界。周宇的世界是独特的。周宇和同学在一起，但是他永远融入不了他们，他们也未必了解他。
只要有我的课。我的身边总有学生围过来，我早已习惯围观。周宇也总是在我前后转悠。他凑到讲台来，看我打开电脑，打开课件，笑嘻嘻的。我知道他并不关心上课内容，只是凑热闹。黑板没有人擦的时候，他主动帮我把黑板擦干净，他还用抹布把讲台也抹干净。一位学生和我开玩笑，在我后背轻捶几下。周宇也抢着给我捶背，轻敲慢打之后，他还会在我的后背捏一捏，模仿专业按摩师。
让周宇这样的孩子喜欢，其实很容易。只要像对待其他孩子一样平等对待，不歧视，态度好一点，耐心一点，他们就会心存感激。如果你能发现他们优点，试着欣赏他们，他就会更加喜欢你亲近你。他们就像骄阳下的一株草，等着你遮阳，等着你浇水。这都是简简单单的事，你做了，他们就会像草儿一样为你歌唱，为你舞蹈。
那一天，背后突然传来一声“然，我喜欢你”。我诧异地回头，周宇从我身后经过。很显然是他说的，他说了之后径自走回自己位置，一直不正眼看我。这是周宇主动和我说的第一句话，好像憋在心里很久了，说出来心里好过些，他根本不必在意我的反应。再看周宇，衣着整洁，清清爽爽。铃声一响，他端坐在那里，双手规矩地放在桌上，脸上笑嘻嘻的。
我陪他最多两年，而对于一个家庭来说，这样一个孩子从出生开始，不知道让父母叹息多少次，他们面对现实，该有多么无奈。华灯闪烁，我走在霞飞路上，准备去周宇家做一次家访，手机响了，卫全。
是一个称职的老师。我干嘛要得不该有的恩惠，跟他撇清关系是最正确的选择。这样一想，心情反而好了许多。对于我，在新环境工作已半年，可以泛泛而谈德能勤绩四个方面。笔在手，纸在面前，冲动是看不见的心魔，我想学一个人，想写一个字。那个字在心里跳跃，在脑子里翻转，信手写来。一短横，一竖，一长横，一个“上”赫然呈现。继续写吗？当然！上，上，上……好像被一种力量蛊惑着，有个声音在耳畔催促，别被人抢先了，赶紧上啊。
某日即将下班，手机突然响起流水声，原来是卫全发来微信。有一个学习机会，你把表格填一下，发我。
开学就有培训？我回复。
这不是让新教师快速成长嘛，配上一个窃笑表情。
果走到我桌旁，下班了还忙什么，她瞄一眼我的电脑，进展神速啊，跟哪个帅哥聊天？
哪有，卫全要填个表格，去外地培训的，烦死人了。
怎么，到现在还名花无主啊，可惜了我的小美人，果故作轻浮地搭了一下我的下巴，不急啊，这事包在姐身上，姐保证给你找一个高富帅。
去去去，还不快点回家奶孩子去，娃在家哭天喊地了。我推她走开。
表格发给卫全多日，一直不见下文。好多次想问卫全啥时去，我好提前调课，可是卫全好像忘了这回事，有一次喊我去，却是让我给果代课几天。果几天没上班，办公室冷清许多。
前几天，卫全在微信群发通告，传达最美教师评选通知，个人申报第一步。
竟然是让教师自愿报名，哪个最美教师会为了名利自愿报名呢？果说。谁都看出这是一种手段，大家都不好意思争取，名额只能是某些人。果向来预言不错，只是这一次出乎她的意料，因为名额最终归属了她本人。果未必不晓得，我如果不在她身边，她就是再会周旋，推选名额也未必轮到她。果看不惯嘴角挂笑的卫全，她说一看那笑就不舒服，卫全也看不上精明的果，他说，看果脸上雀斑就会想到麻雀蛋。卫全和果，相看两厌的人终于和谐了，果未必情愿这样，但是权衡之后，她变得现实，憋屈地面对现实。
是谁操控了我的手，一直在写，停不下来，漫天飞舞的雪花一样纷乱，凌寒绽放的梅花一样芬芳。回头看果，她写得入神，竟然忽略我的存在。红色羊绒衫衬托着她羊脂一般滑嫩的面容，的确很美。莫名的，竟然心里涌起一阵酸楚，她的身影在我的视线里渐渐模糊。
卫全电话大多没好事，某某生病，这几天的课请你带几天课。某某出差去了，还得辛苦你一下，这些我认，没二话。本姑娘以苦为乐，但是有些事，不予理睬。“今天食堂的菜不好，你去街上买点老鹅来。”拎着个速食袋往你办公室钻，我成了什么了？“晚上，我们在某某酒店，你过来一下”或者“今晚有某个领导，你来认识一下”，去你的，下班了，我是自由身。白马王子没找到，我睬你个鬼！
电话铃声叫唤也真够执着，接通吧，看你能有什么幺蛾子。
喂，在哪呢，现在有空吗？
听霸道的声音就让人作呕，平复一下心情，回复简单直接，我没空。
没空也得挤出时间，你赶紧过来一下，局里语文教研员赵科在这里。最近有一个外出学习机会，赵科亲自带队，我向他推荐了你，你来认识一下。快点过来，我们在星光不夜城。
本姑娘虽然不保守，特好玩，一听说去KTV，血管里立刻律动起来，来一首嗨歌比男孩更野，但是此刻，我出奇冷静。对不起，我真没空。补充一下，我正和我的白马王子在一起，要不要他跟你请假？说完不等对方回复，毫不客气地挂掉电话。这算是不识抬举不通人情，还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不愿多想。
四室一厅的套房，女主人热情招呼我，她男人在田地上劳作，还没有回家。
没办法，我们不可能一辈子替他做，什么事都让他做，他也晓得自己情况，所以他努力去做，他会做饭的，蛋炒饭是他最拿手的。只是给你添麻烦了，我们家周宇从小就是这样，学不进去，我们也急死了，可是没有办法。她很抱歉。
我本想与他父母交流如何教育青春期的周宇，看妈妈满脸的焦虑和歉疚，也就打消念头。他在学校很好，他很懂事。
他拖累班级均分的，我实在没有办法。
现在不评比了。
那就好，那就好。
周宇房间收拾得整整齐齐，都是他自己做的，没想到他蛮能干的。周宇的床头有一幅画，一看就知道，是他的杰作。画的是一个女生，看不出画的是谁？他的妈妈，或者是他心里偷偷想着的同学？会不会是我？我有点自作多情，真想问他。
午餐是盒饭，无鲜肥滋味之享，姑且填饱肚子，然后争分夺秒，继续阅卷。朋友小胡过来拿资料，他和一位周老师同来，他的同事周老师是果的同学。
果怎么没有来阅卷？左右张望之后，周老师问。
她是领导，有很多事情要做，不参加阅卷，我收拾饭盒，笑着回答。我晓得果在教导处，我拒绝卫全，果成为不二人选。
她混得不错啊。看得出周老师有点失落，说话语气都有点酸味。
她混得不是不错，而是很好，我说。此时，果应该在教导处陪魏东闲聊。看窗外阳光照积雪，脸上春意盎然。
四
车来车往，路上积雪已经融化，公交车已正常运营，只是开得很小心翼翼。随车摇晃，每个人眼睛都在盯着自己的手机。工作群通知，本学年工作总结要交了，今天是交小结的日子，我要把这最后一项工作做好。成绩也算出来，卫全微信私发给我初二期末成绩三率表，六个班级，本班语文第五名，果如愿成了第一名。成绩一出，学期总结正在进行，成绩是表扬批评的依据，卫全又可以含沙射影。
办公室里，只有果一个人。她今天穿了红色羊绒裙，喜庆得很，正忙着写最美教师材料。又是填表，又是写报告，忙得粉面红润。小结写了吗，帮我抄一下。她这样说，也包含打招呼的意思。
正在想怎么写呢。我坐到椅子上，办公桌上一张空白，脑子里一片空白。
哎呀，马马虎虎对付几句就可以了，你快点，最好去打印两份，帮我签名交上去。果或许看出我今天心情不好。你这个人啊，他们都说你这人看着随和，其实太较真，太轴，不听话啊。下次听姐的，姐帮你。
她说的他们其实就是一人，就是卫全。但是毕竟我认认真真干半年，成绩谈不上突出，至少在学生心中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