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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州大学 - 《兰州大学报》

荒野

作者:梁增凯(文学院2020级硕士研究生)    
2022-04-22     浏览(1863)     (0)

原创·首发·独家

读苏轼,我看到了孤独。中学时老师讲解苏轼往往把他贴近豁达,是竹杖芒鞋踏遍烟雨平生的明朗,或者三更醒醉,小舟江海的空静。如果人生眷顾他年轻的热血,他的字里行间或者是另一番盛势。但他终有所归,他给自己开解了一条小路,人生的波折成了时间上的流浪,这诗情画意如他岁月,说不上好或不好,没法停下的宿命与日月起落之后,终不是少年郎。

2018年末,我在泰国已经稳定了半年,朋友不少,这种朋友很多的景象仿佛朱自清夜步时的感慨,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在一起时,大家轰轰烈烈地玩笑,散场之后,我终究是那个说中国话的人。他们各自感情颇深,我是他们的新鲜社交。散场往往是深夜的楠河边。楠河是睡在彭世洛府的姑娘,我在被社交之外的傍晚来她身边散步,两个人都各怀心事,于是我走开,在黑透了夜晚里,上了一个船上的餐厅。夜风的海草味像情人的细语,一股一股的吹到我耳边,不远处的桌边有中年男人捧着一束玫瑰低语,女人开心地小声嗔怪。我于是不再拘谨,在这泰国永恒的夏夜里,孤独是异乡人的恋爱,它让我放松地吐气,或许叉开腿,不再用教养生活。夜风还是温柔地吹着,水面荡漾着大佛寺缥缈的钟声。

钟声学会了僧人的脚步,从抬眼就看到的土路上悄悄走来。那条路是我去学校实习的必经之路,是楠河水缓缓流动的四季如春的湿润的黑土,路往里走不到尽头就是大佛寺。经幡拉到攀枝错节的老树上,彩色的三角旗在微风中舞蹈,晌午热烈的阳光卧在破败的砖瓦上休憩,给断壁残垣以柔软的拥抱,数不清多少岁月的风雨冲击,经楼瓦舍却终于在悠长的诵经声中温暖沉睡,尘世攘攘,也在这里放慢脚步,微合眼睑,思绪付诸暮鼓晨钟天外的追逐声了。

大佛寺朝拜的人很多,我在泰国一年,没有跪下过一次。我不信这一套。在那个没有尽头的夏天,我突然明白,人累的是自己,解脱也是自己。跪拜的人们,在我眼里是孤独的,他们把累赘在心里的故事托付给神秘的宗教,十人合抱的大树挂满了经幡,微风和经幡一起摇晃,路人只是低声喃语,经幡连到大佛寺的塔尖,锁着了人世间沸腾的秘密。我明白,人在人海里是孤独的,他们没有写意的留白,眼睑低垂,是灵魂的停靠,你看到听到,凡是动心,都是拉扯。我于是不相信别人的眼睛,我只问内心。

人的心啊,总像在高空中走铁索,最害怕是失去平衡。2009年的冬天很冷,雪下得很厚,我拖着极重的行李在路上等从乡下开往城市的大巴车,我的行李是四方的蛇皮袋,像我将要到达的寄宿学校的小床。天总是灰蒙蒙的,总有一种想哭的感觉,车迟到了两个小时,我的脚在雪里几乎冻僵。车上人已经极多,到我上车,我只能一只脚站着。我不记得那么小的我能不能够到车顶的拉环了,但因为拥挤我仅仅只能一只脚落地,那是我人生中身体性能最贴近运动员的时刻,人们的前胸后背夹住金鸡独立的初中生。我好冷,又极疲乏,车晃晃悠悠,又走了两个小时。下车。我拿出水杯喝水,水还是温的,手上行李太多,杯摔碎了。那是母亲新给我买的透明的薄塑料瓶子,有绿色的山水花纹,摔碎的时候水还有一些热气,在它全渗入地上的雪泥之前,吐出了最后一口温和的水蒸气。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独自离开家,我走上了铁索,打了个趔趄。

研究生的第二年,我去了青海。从莲花湖再往里走,就是塔尔寺。塔尔寺神香味道跟着不同的殿宇变换,绕着虔诚的灵魂说话。磕长头的藏民带着汹涌的信仰排山倒海地扑向高天,接近庙宇,祈寿殿的造像层次丰富,酥油花馆的神佛最近人情,佛手的姿势困住幽漠的奥秘,在过去举起,伸向未来。蓦地钟声一响,恍惚又是楠河边的每个夜晚,在这个世界上不知道遥望着多少神秘的谶言,语言却顿时失效。回到兰州之后,八月的西北下了几场雨。树的叶子有时哗啦啦地往下落,像雨天空中忽然崩塌的云楼或者失望的人顿时无神的瞳孔;有的人在街道上猛地驻足,像突然想起或者突然忘了什么,也可能是被这个季节困住———行道树茂密的叶子颜色很深,阳光见缝插针,在地上织出深深浅浅的陷阱,留下每一个流浪的灵魂。于是我似乎明白走钢索的不只是我自己,时间是世界的钢索,心是万丈深渊。

孤独的尽头在哪里。象征主义大师艾略特在《荒原》里引用了一个巨大的比喻,西比尔跟阿波罗要了几乎没有尽头的生命,却没有要不会老去的身体,所以她随着时间流逝化为空壳,却不得死。世界是荒芜的,是海水没有尽头的下沉。艾略特写道:

“是的,我曾亲眼看见古米的西比尔吊在一个笼子里。”

当孩子们问她:“西比尔,你要什么?”的时候,她回答说,“我想要死亡。”

那个秋天母亲打来电话抱怨说小狗把她种的花草全都打着滚儿滚成了平地,白白忙活了一个夏天。我愣了一下,笑出了声音。或许是走了太久,忘了自己曾经也是整装待发的人,忘了蛇皮袋里新絮的大棉被,忘了绿色花纹的薄塑料瓶子。人的路啊,有起点就会有归宿,你总要走下去,也总可以歇歇脚。

若是某日夜饮东坡醒复醉,我也珍惜那样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