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籍能赐予你如水的智慧,如火的炽爱,却从不肯与你展示它那生动的、全貌的精神王国。
《论语》——我们自以为岁月和历史的研读已然引领我们认识了整个国度,其实我们必然遗漏了国度里重要的一束花,或是一株草。
不知,不解
午后云翳洒落的教室里,青涩稚嫩的我抱着崭新的课本大声诵读“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严格意义上说,这算不得“诵读”——摇头晃脑,眼睛眯成一条缝,从喉咙里迸出不假思索的几个字符。老师照例巡视期间,偶尔会问一句,“大家读懂了吗?”我扯着嗓子喊,其他人也扯着嗓子喊。我们异口同声,都说自己读懂了。
然而,我真的读懂了吗?我曾真正思索过半分内涵吗? 如此洁问,我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想起,每天被迫翻开书本的我在温习课文,在做堆得像小山高的练习时并不是快乐的,甚至还有点烦躁。昔日玩伴从很远的地方来我家做客时,我大多只感受到了彼此之间的疏离。
这是我绞尽脑汁,能够想起的为数不多的几件事。几件关乎“内涵”,关乎我是否完全踏足《论语》一角中那个小小花园的真实。
我问我自己,你真的读懂了温故知新的快乐吗?换句话说,你真的读懂了孔圣身为君子“人不知而不愠”的坦然和豁达吗?还是你仅仅浮于文字表面,追逐唇齿间因朗诵过片刻古香古韵而停留、萦绕的欢愉?
半知,半解
那一年,我到大学图书馆借书。林林总总的书籍堆在眼前纷乱了视线,一些看不懂的外国书名似乎与我的借阅书单格格不入。忽然,路过一个书架时,一本崭新的靛蓝色册子牵住了我的目光。
小心翼翼从书架上抽出来,是精致小巧的一本,放在手心里的感觉却沉甸甸的。封面端端正正坐落着两个黑色繁体字——“論語”。
看见那两个大字,我竟然自发而激动地从心底里生出一朵朵欢喜来。像是在异国他乡与阔别已久的好友惊喜相逢,又像是记忆深处的熟悉感欣喜地溢出浓稠的芳香。一瞬间,我忽然明白了孔老夫子“温故知新”“故友相逢”的愉悦与快乐。
仿佛在饥渴的荒原里寻觅到珍馐与甘泉,我把身心放空,让灵魂跳进书里与圣贤对话。于是,我看见孔老夫子站在秋风瑟瑟的岸边,对我高吟“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耳边抑扬顿挫地响起“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孔子夹着厚厚的竹简向我走来了,他的身后还跟着曾子、子夏、颜回,跟着声势浩荡的三千弟子。
我沉醉地读,忘我地想。我惊奇地发现——每天入睡前,“吾日三省吾身”突然就从脑子里蹦出来了;温习课本时,古圣先贤自然就在我耳边念叨起“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我不再囫囵吞枣地朗诵文字,我能够深入地透过书本窥见先贤几丝智慧的火花。
然而,这于我而言,还是不够的——
读得越久,读得越深,我恍然间就觉得自己越发的无知、无解。
一知,半解
《论语》,这座精神王国,从来没有人敢说自己已经理解每一寸土,每一束花,每一株草——
“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简单的一段话,我翻看名家注解,查阅文献资料,甚至去搜集孔老夫子相应年龄阶段的各种思想和事迹……我试图想真正理解这段话,可是,我反问自己,你怎么能够真正理解呢?
如果你不曾到达一定年岁,不曾经历一些人和事,你如何能理解所谓“不惑”,所谓“知天命”,所谓“耳顺”在孔夫子的眼里是怎样的感悟和光景?
我忽然明白,我无法真正理解。
如今的风能读懂千年前的云吗?
我终于明白,关于《论语》,我所追求的从来都是一知半解,全知全貌的王国我只能无限探索,无限接近,而无法追求全部与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