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康是中国历史上排得上名的隐士。此人才高八斗,形貌昳丽。因其极高的文学素养、突出的人格魅力加上出众的外表,很快便成了当时的 “红人”。遭难那天更有 “太学生三千人请以为师”的壮观。如此才华横溢的人,为何执意归隐?古往今来,有多少 “白玉为堂金作马”的公卿就有多少“白发渔樵江渚上”的隐士,嵇康又是如何为千万人所铭记、神往的呢?究其原因,嵇康除了有绝大多数隐士的共性外,还拥有清晰的自我认知与自我觉醒的精神,并将这种认知和觉醒进一步上升为与时代的抗衡。
嵇康家世并不显赫。归隐前他曾在官场挂过名———因早年迎娶魏武帝曹操曾孙女长乐亭主为妻,故而拜官郎中,授中散大夫。此官没什么要事,闲散至极,每月不过有些足以果腹的俸禄。归隐后,他的经济来源主要是家庭补给及打铁贩卖。 《晋书·嵇康传》有载 “康居贫,尝与向秀共锻于大树之下,以自赡给。”醉翁之意不在酒,嵇康之心亦不在铁。他常常不修边幅地在林中忘我锻造,竹林微风,山头斜照,锻铁之声空谷传响。嵇康卖铁,多半是来者愿意给多少钱便卖多少,颇具个人风格。
然而这种不拘小节,放浪形骸的风格在当权者看来却是大逆不道。
时代给嵇康的罪名是 “上不成天子,下不事王侯。轻时傲世,不为物用,无异于今,有败于俗。”钟会更是断言 “公无忧天下,顾以康为虑耳。”嵇康正是以 “非暴力不合作”的方式无言地控诉着时代。
司马氏篡权当政,以周公摄政自居,打着 “不参与就是要谋反”的旗号,滥杀异党,视文人如草芥,一夜间天下 “名士减半”。这些嵇康都看在眼里,司马昭数次邀请他为官都被无情拒绝。被友人山涛举荐后,他更是极端地写下 《与山巨源绝交书》,详说自己有 “七不堪,二不可”,又说自己 “非汤武而薄周孔”,实在是沾不得为官者的 “漫之膻腥”。此文一出,犹如一股傲慢而随性的散风,大张旗鼓地从竹林深处飘出,狠狠刮痛了司马昭的脸。
景元三年,吕安事件又将嵇康牵扯进来。吕安的哥哥吕巽人面兽心,霸占弟媳。弟媳不堪其辱,自缢而亡。吕安念宗族情分,并没有闹大此事。可吕巽做贼心虚,竟给弟弟强安罪名,说其不孝母亲,随即告发。恰逢司马昭标榜 “以孝治天下”,此事一经告发,吕安便被抓了起来。吕安不服,含恨将吕巽的丑事写了出来,找嵇康作证。嵇康没有推脱,力保此事。可司马昭并不想放过吕安,最终将其流放。嵇康愤怒至极,再次写下 《与吕巽绝交书》。随后,吕安在途中给嵇康的信件被截获。司马昭以信中有不满之词为由,再次拘留吕安,同时被拘捕的还有嵇康。
嵇康在狱中怎么也没想到,这次仗义执言成了自己生命悲剧的导火索。钟会的教唆加上嵇康之前的傲慢说辞使司马昭决定除掉这个不能为己用的卧龙。
嵇康以消极避世为主,讽喻社会黑暗为辅的抗争之路自此结束。
可是,试问天下哪一位才子是从一开始就消极避世的?满腔的赤子之心绝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浇灭。 “泽雉虽饥,不愿园林;安能服御,劳形苦心。”嵇康目睹着晋朝建立后恺崇斗富,浑浚争功,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的荒谬现实,在那个 “学者以老庄为宗、力黜六经,谈者以虚荡为辨、而贱名检,行身者以放浊为通、而狭节信”的时代,嵇康一头扎进老庄思想中, “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以玄寄山水,藐视一切外在束缚,注重自我认知与自我觉醒。在山水间寄托自己心中的大美,在竹林中享受精神的自由。
罗宗强说嵇康是 “在淡泊朴野的现实生活中进入庄子式的人生境界,把庄子的纯哲理的理想境界人间化了,诗化了。”
后来无论多么强硬的外在压力,他都视作浮云,甚至于临刑前,还要挥手求琴,弹一首 《广陵散》,这是他对理想、对自身、对美的追求,从一而终。
理想固然美好,人还是得活在现实中。玄寄山水、对自我的认知越明晰的同时,心中的遗憾、不甘随即而来。矛盾和挣扎充斥着他的隐居生涯,理想与现实的差距,上古世界的美好与今世的浑浊不堪成为了浇灭他赤子之心的那捧冷水,他常感生不逢时,痛苦至极。
他在 《难自然好学论》中将古今作对比,在他眼中当今 “士风日下,人心不古。”社会没有丝毫大道的影子。人人追名逐利,失了谦卑,扼杀良性。在 《太师箴》中 “刑本惩暴,今以胁贤,昔为天下,今为一身。”更是将统治者的蛮横无度讽刺得淋漓尽致。
这些文字无一不流露出他心中可望不可及的大道蓝图。他渴望大道盛行,他想看到明君出世,可这些终究只是理想,时代现实给予他的只有 “刑于东市”。
嵇康的归隐,少了些悠然见南山的惬意,多了份愤世嫉俗的不甘。这种归隐本质上便是向时代、向当时的世风写下的无言战书,动人心魄。他那放浪形骸的躯体下、托杯玄胜的赤血中,泡的是一把遗世独立、宁折不屈的君子骨!
嵇康一生都在和时代对抗,我们似乎只能从他对儿子的片刻温情中倾听他灵魂的低语。 《家戒》中的谨小慎微与他此前的风格大相径庭。让人不禁猜想,如果所处的时代有半分光亮,或许他会是一位小有名气的清官,安度晚年,子孙满堂……
但吝啬的时代从未给过他选择,而他流传千古的反抗也成为了那个夜幕沉沉的时代里一道璀璨的星光。从广陵散弹毕,刽子手挥刀那一刻起,遗世独立的散仙便飘飘然离了尘世,而一个宁折不屈,拒绝委曲求全的隐士形象从此伫立人间。
多年后,那个曾与他共同倡导 “越名教而任自然”的阮籍,早已被世俗磨平了棱角,顶着宽大的乌纱帽 “剖竹十日间,一朝风化清”。而此刻的嵇康尸骨已寒,其独子也已长大成人,外形颇具他当年的风采,但每当有人夸赞其子 “卓卓如野鹤之在群”时,其友王戎还是会忍不住反驳: “君未见其父耳!”
君未见其父耳!未见其父 “岩岩若孤松之独立”;未见其父 “直性狭中,遇事便发”;未见其父 “清峻文风,字句爽利”;未见其父 “临刑东市,颜色不变”。其父才是真正的 “卓卓如野鹤之在群”啊!
历史车轮隆隆向前,嵇康当年的挣扎与追寻早已成为魏晋风度的一部分,高悬在历史的天空。他以抗争的姿态诠释了 “君子世无双”的真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