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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安文理学院 - 《西安文理学院报》

◎百家文苑

荆梅丞老师

作者:贺信民  ◇    
2021-11-30     浏览(615)     (0)

追忆荆梅丞老师不是个沉重的话题,因为他已离开我们25年了。

我从小爱画画,尽管一无所成,但对三位授业老师却记忆犹新。他们是小学时的王炳仁老师、初中时的荆梅丞老师和师范时的阎爽飞老师。王老师是我在蓝田县东街小学时的美术课老师,他曾在黑板上用粉笔画圆,那个圆可真圆,可见腕底功夫。王老师与荆老师是同行同好也是朋友。荆老师是我在县城关中学上初中时的美术老师,曾在黑板上钉了块宣纸,彩墨交施,忽拉出一枝鲜活玫瑰,惊艳了全班眼光。由于荆老师还教些美术知识,加上我总涂鸦些“作品”,于是在毕业前夕还斗胆跑到西安,在省体育场报考西安美院附中,因缺了体检表且已来不及补上,铩羽而归。1964年我上了渭南师范学校,第一节美术课测试学生基础,讲台上放了一个石膏花瓶让大家临摹,授课的阎爽飞老师则威严地走动着巡视。不一会儿,他站定在我侧后问“你是哪个县的?美术老师是谁?”我回答是蓝田的,老师叫荆梅丞,他说“我知道”。我当时心想:荆老师名气真大,渭南的老师都知道。

1969—1972年我在蓝田厚镇初中与王炳仁老师同事,时处“文革”,写写画画的事不少,王老师总鼓励我多锻炼,常出风头。王老师隶书写得老辣,我也跟着乱写。1974—1978年,我调到县东街学校(小学戴帽)当老师,荆梅丞老师被下放到西街学校任教,同属城关镇管,算是同事。1977年夏收时,老师们都下乡割麦子去了,我被留校画毛泽东主席华国锋主席像。毛主席像原本就有,让我重新着色,旧貌变新颜。华主席像,我用在渭南上学时阎老师教的方格放大法,自己吭吭吃吃地认真尝试。到了用油彩层层上色的时候,因年长未去割麦的荆老师不请自来,来了就上手,帮我调色涂抹,一丝不苟。按我自己的原初动机,想尝试着用色块法来完成,就像大家笔下的经典画作那样。但荆老师对脸部、头发乃至衣服的处理,都用画笔抹得仔细匀滑,追求类乎彩照的效果。当时我心里还嘀咕,觉得有违自己初心,但后来想通了,画领袖像不是一般创作,应该严肃恭谨,不可任性而为。事实证明,荆老师的处理是行家里手之道,最终得到了方方面面的认可。

我在蓝田厚镇教书时,荆老师的公子荆珂在那里插队劳动。我们可以说是发小,于是他便成了我的常客,无话不谈,荆老师的信息自然也就常绕耳际了。后来荆珂回城被安排到县电影站工作,我也调到县城,依旧常相往来,我也常去荆老师处,不时地还蹭点吃喝。

1978年我考上陕西师大学习中文专业,荆老师很高兴,一是提醒我多向西北大学费秉勋学长请教,说他是蓝田城关中学毕业的,颇有成就;二是希望我拜访陕师大史念海先生,说是山西老乡,私谊甚厚。我知道费老师一直感念故乡母校,敬重荆老师,可我不善与人交道,终未冒昧拜谒。史先生时任师大副校长,又是历史地理学科大家,我是中文系学生,实在不便无端打扰他。当然,我心里知道荆老师的良苦用心,他非常愿意利用个人资源,玉成我专业进步,取得成绩。

1994年10月,我从汉中调回西安工作,知道荆老师早已离开蓝田住到西安,且有一个省文史馆馆员的身份。1995年秋某日上午,突接荆老师电话,这可是他给我的第一个电话,也是唯一的一次。荆老师听说我夫人祖籍山西,喜不自禁,电话邀我俩去他家聊,我回答说“明天去”,他迫切地说“今天就来吧”,于是当天下午就去了菊花园他那处一层不大的单元房。荆老师问魏玉川哪里人,答曰“沁县的,属晋东南”,荆老师说“我是晋南平陆人”。于是就家乡话题有些交流,而实际上魏玉川对老家印象支离破碎,也说不出什么来,荆老师自然就说得多些,也让我们增加了对那块地域的了解。

1996年11月22日中午,荆珂来电话说,老人家走了。荆老师享年八十有六,作为一位经历沧桑的老者,应当算得上是享得高寿了。我很快就赶过去,当然没能见上荆老师,只能陪陪师母,与荆珂说说话。这时我就想起荆珂曾给我转述过他爸的豪言壮语:我离开这个世界时要自己走到三兆!

“三兆”是那个年代西安人告别逝者的地方,我听到这话,心里就不由猜度:荆老师是达观开明的知识分子,深知人生有限,能平静地坦言生死;他身瘦志坚,心性刚强,从本心上说,是不愿给任何人添麻烦的;同时,他也是个乐观幽默的人,常常会冷不丁地冒出句冷幽默,又何尝不可?当然,荆老师也不可能兑现他的豪言,不然,“养儿防老”的古训有何颜面自立于经典语录之林?荆珂告诉我,那天上午,徐兴海教授(陕师大历史系负责人,也是荆老师的学生和晚辈、荆珂的少年交好)陪史念海、卫俊秀两位先生来家吊唁。我想,史、卫二老皆奔九之人,为了一份同乡同窗之谊,当然可能还有同为陕西著名文史专家之故,不顾年高体弱,登门施礼,这对二老而言,也许是人情之常,但在我等后生眼中却是情重如山,让人仰若星斗。荆珂再再告憾者,忘记了让史学界书法界两位方家大佬留下可回看的纪念文字,坐失良机,徒呼奈何。

荆老师曾入南京中央大学深造,后转入北平北华美术专科学校。1936年在南京,他有幸在蔡元培先生兼任主委的中央古物保管委员会工作,并与著名翻译家傅雷先生作为洛阳办事处负责人(分任办事处正副主任)一起赴龙门、少林寺考察调研,经历艰辛。后来转到北平京华美专,幸逢小说大家张恨水先生任校长,刘半农为校董,旗下执教者有齐白石、于非闇、王雪涛、李苦禅、王梦白等诸多名家。与他同学的也有张仃、凌子风、蓝马等后来的大家巨子。荆老师那时为著名画家许翔阶先生画了一幅水墨肖像,偶被张恨水先生看到,连呼“神了神了”,赞他在国画中“参以西法写之,甚见神妙”,并破例为此画题款。张校长鼓励“荆生”说:

“画画和写小说一样,靠的是勤奋。”荆老师对此感铭在心,他晚年曾在《人民政协报》撰文《我师张恨水二三事》,深切缅怀。

终生从教的荆老师,在历届学生中有口皆碑。他对学生中的好苗子竭力帮扶,一片赤诚。后来作过西安美院教务长的杨建兮教授,国画造诣甚高,艺术成就斐然,他晚年写艺术自传说当年就是荆老师鼓励他走上绘画道路的,也是荆老师从蓝田乘公共汽车送他到美院附中报到的。享誉学界的西北大学国学大家费秉勋教授,是荆老师一直关注看好的蓝田籍学人,也是蓝田的骄傲。他早年喜欢绘画,也是荆老师的得意门生,后来虽然未操丹青,但学问之博洽、艺术见地之精到,实不多见。从网上知,山西有一位泼墨画大咖叫令狐拂晓,画作云烟满纸,山水朦胧,淋漓大气。他说自己在小学四年级时就得到同乡亲戚荆梅丞先生指教,教授他素描知识,指点国画油画法门,还把《芥子园画谱》借给他临摹学习,令他永志难忘。荆老师对我,从初中影响我萌生报考美院附中,到粉碎“四害”后帮我完成领袖像绘制,再到我读大学时的种种关切,可以说,我几十年的学习进步,背后都有荆老师温暖的目光。尤其使我感动的一件事,是做过市教委主任的李广瑞同学告诉我的。1981年,我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告别了至暗时期命运强加给我的那段婚姻,荆老师很不认同,故在我向他借钱时没给我。此事我毫无印象,当然就谈不上对老师有意见了。可是,后来荆老师理解了我,心里过意不去,就把这事说给广瑞了,我想这也可能是他后来急着要见我和魏玉川的潜在因由吧。在荆老师的人文情怀里,是那么看重道德原则,同情弱者,但他又是那么趋真向美,善解人意;他在这件事上的态度转桓,自然与他对事情真相的逐渐洞悉有关。难得的是,他作为长辈师尊,竟能拐着弯儿向我传递他自我调适后的歉意与关切,想来总让我感慨,心生暖意。

古往今来,善为师者不知凡几。就我个人从启蒙到大学所接触的老师而言,十多位足可称道挥之不去的高德良师总是有的,荆梅丞老师自在其中。

荆老师一生清瘦,形销骨立。在我的印象中,他除了与儿子在一起(儿子小时他应该是当爹又当娘的),大部分时光是一个人在蓝田生活,师母退休前一直在西安。荆老师的生活应该是简单而丰富、明净而清雅、适意而多趣的。他早年受良好教育,得名师指点;求学有才俊同窗,得一生高谊;工作有历届高足,得终生慰藉:人生几何,当无憾矣。当然,社会沧桑、风云际会也给老师的家庭个人投下过阴影,带来过苦难,但一切的凄风苦雨最终都烟消云散,命运之神最终还是给了淳良有德者以眷顾和安慰。

荆老师从“文革”后期始就研习郑板桥,学其诗文,习其书法,多有心得。这,应该是一种很高的追求。

“康熙秀才雍正举人乾隆进士”郑板桥,其民本意识、士人风骨、侠者气质,在明清知识分子中是熠熠发光的,而他的画风瘦硬传神,书法桀骜别致,皆特立独行,自成一家。荆老师中意板桥,定是别有会心,惜乎错失机缘,不能详知了。然而,老师一生行迹是清晰的,他还有留下的画作,存留的笔墨,更有文献的记录,后生的记忆:这一切,都会让荆梅丞老师的身影“常驻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