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邮电大学 - 《南京邮电大学报》
木樨香
作者：闫家凯
《红楼梦》里有这样一段文字：宝钗邀约黛玉等人一聚时，“忽听得唿喇喇一片风声，吹了好些落叶打在窗纸上”，又有清香袭来。众人疑惑香是何香时，黛玉回答：“好像木樨香。”探春笑道：“林姐姐终不脱南边人的话。这大九月里的，那里还有桂花呢？”黛玉也笑道：“原是啊!不然，怎么不竟说‘是’桂花香，只说似乎‘像’呢？”
至此，一位南国女儿的思念便托着窗外阵阵香风氤氲开，无怪乎在这感伤的氛围下众人引出了“人是地行仙”的感喟。毕竟，客居贾府的黛玉依稀嗅到了记忆中的木樨香，借着这缕似是而非的慰藉，“且认他乡为故乡”，本就是一件含泪强颜欢笑的事。本不存在的木樨香，也在此染上了乡愁的味道。
南国的物候在文人的砚上化开，吟咏千载后，纸背还留有桂香。
大概江水滔滔，生了桂花，风乍起，这才有了江南。不然柳永如何只用一笔便能速写出钱塘风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完颜亮读后也难怪“欣欣往之”，想要将桂花荫里的江南占为己有，“提兵百万西湖上”。某天烟雨蒙蒙打马过南墙，窸窸窣窣染香马蹄的，大概也只有桂花了。
来到南邮，秋已深了，当我从菊苑走出，桂香满怀，我才明白桂花之于南方的意义便是生长在故土上的家人。从山海经里的招摇之山，再到江南城里某条公路的绿化带，它一直站在那，始终站在那，与这片温暖湿润的土地难舍难分。在这，你可以在桂花香里赖会儿床，起来干一大碗加了桂花蜜的粥，倘若不嫌腻，再来上一串桂花糖。又或是看着爷爷悠闲地倚着小椅子酌一杯桂花酒，闲暇时拾起散落在石阶上的米黄色花瓣。晚风摇曳，不觉头上早已缀满了细碎的一枝半朵。
就这样吧，喜欢上了江南，也自然而然的喜欢上了桂花。可以在灵隐寺纷飞的落桂下做一个漫长悠远的梦，醒时枕落花，看着月华像潋滟的水光流淌在枝丫的缝隙之间。钱塘江潮声声撼人，两下无余，桂子从月中寂寂落下。于是，你可以吟出一首诗，也可以展开宣纸飞毫泼墨。此情此景，桂香不止于文字，更是“天外飘”之妙。
桂树扎根于江南，诗人也借桂花自喻。
你很少见桂花与其他花朵争艳，它那么高，那么冷，米粒般的花朵很难留存咏颂其美丽的诗情，但它有沁骨的香。它很像那些守拙的诗人，王维如是，李清照亦如是。大唐的夜，诗人行吟空旷深山。当他需要表达全身心的愉悦时，他已经生长为一颗棵自顾自开心的桂花了。他想象自己在吮吸着深涧雀跃奔腾的溪水，沐浴在四下无人的寂静里，他无欲无念，所做的，只是一片一片数着落下的桂花。桂花填补了诗人寡淡的欢喜，也满足了词人闲居的清寂。
青州是桂花的好去处，也是恩爱夫妻的藏身之所。攻读而忘名，自乐而远利，李清照与赵明诚不需要太多物欲杂求，小小角落，足以赌书泼茶就好。这种生活不需要秾丽的妆彩，不用借“富贵花”争名逐利。因此，李清照与桂花产生了共鸣。她单刀直入，借花自喻，直接点出桂花“自是花中第一流”。这既是与桂花的伯牙子期之交，也是词人照花自怜，冥冥之中被百花妒忌的桂花和才高旁人惨遭蜚语的词人迎来一场际遇。正如后来千千百百的人一样，桂花总能以它的沉默与宽容消解敌意，唯有甜味余留。
如果想要追溯桂花的身影，那就要将脚步洒遍雨巷，酒肆，古井。
但那是无意义的，正如追寻江南的古老一样。
当桂花无处可寻时，你抬头，一片一片的桂花正随吴刚挥斧落下。那时你无处安放的乡愁便融化在了那似乎可以触摸的，木樨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