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海洋大学 - 《中国海洋大学报》
面对七岁孩子的人生大问
作者:■李晓伟
周国平先生在为《写给孩子的哲学启蒙书》译本所做序言中指出:“在一定意义上,孩子都是自发的哲学家。他们当然并不知道什么是哲学,但是,活跃在他们小脑瓜里的许多问题是真正具有哲学性质的。”这个观点在我自己做了母亲以后有了深刻的体悟。我的孩子在年满七岁以后,接连提出了一些关于人生的最基本的也是最富哲学性的问题,为他解答的过程,也是一个促使我自己不断地就这些人生大问进行认真思考的过程。今将这段发问、解答与思考的过程整理出来,与大家就孩子的教育问题讨论、交流,进行思想的碰撞。
五月的一天,孩子从小广场玩回来,一进门就说了一句令我十分惊讶的话:“人生是什么?”我在想是不是因为我们在家常常讨论这个话题,对他产生了影响?不过一个七岁的孩子,应该还不到思考此问题的年龄。当他洗完手走出卫生间时,又说了一遍,仰着小脸,皱着眉头,双臂环抱胸前,表情很严肃。我便问他:“你这是从哪里听来的?”他回答说:“这是我看《英国寻宝记》里金福南问布卡的一句话。”这个问题于他可能只是漫画书里看来的一句十分有趣的话,他并不急于想要知道答案。然而暑假中他在火车上的一连串发问,则显示出这些问题是他那小脑瓜里自发萌生出来的。当时他把两个中铺当成双杠,双臂支撑并悠荡着整个身体,就是这么玩耍着,他突然发问:“妈妈,我为什么来到这个世上?我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我还没想好怎么回答,他紧接着提问:“我们人类为什么会来到这个世界上?猴子为什么想要变成人?”
对于孩子的发问,大人们最容易用“这些问题等你长大就会知道了”来搪塞,也能蒙混过关,孩子或许就此罢休,不再刨根问底地继续下去。然而等长大了,他们就真的能找到这些问题的答案吗?也或许等他真的长大了,我们连问都不问,更遑论思考了。而我的思考就是从回答孩子的提问开始的,在冥思苦想着怎么解释才能让他明白能接受的同时,我自己也进行了一次对于人生意义这一大问的认真而自觉的思想历程。
针对第一次发问,我把自己对人生问题的看法传递给了孩子:人生是一个经历、体验并有所创造的过程,不同的阶段有不同的特点,对我们每一个人就有不同的要求,而每个人追求的东西不一样,对人生的看法也就不同,比如有人喜欢吃好吃的,享受各种美食就能让他很开心;有人喜欢玩游戏,天天在电脑网络上不下来。但是这样的人生太浅薄了,过不了多久,连他自己都会觉得厌烦了,你想要这样的人生吗?孩子马上回答:“不想要。”对了,我们应该追求一种有内涵有意义的人生,不断丰富完善自己,不能过那种只讲吃喝玩乐的人生。像你现在这么大孩子的人生最需要的是快乐学习、健康成长,在学校里学习,从课外书中学习,从观察大自然中学习,在跟小伙伴一起玩耍中学习,生活本身也是一种学习。我们每天都开开心心地学习、生活,很快就长成一个阳光少年。等你的智慧和能力积攒得差不多了,自然而然就能创造出有价值的东西了,你就能达到人生的更高境界了,爸爸妈妈跟你一起努力好不好?“好!”孩子很爽快地回答。我又问孩子:“那你觉得你现在的人生有意义吗?”“有!”他很用力地点点头,给了我一个肯定的回答。是的,我们有健康的身体,有幸福的家庭,有开朗的性格,有快乐的伙伴,有培养自己各方面素质的老师,有不断思考不停发问的大脑袋,有丰富的书籍,有开心的生活,有很多的爱与被爱、喜欢与被喜欢……原来我们拥有的是如此之多,我们是真正的人生富翁。所以当孩子还领会不了人生的意义是什么的时候,可以先让他理解自己现时的人生很有意义,以后还要继续追求有意义的人生。
对第二次发问的回答,我借用了《读者》2010年第7期上刊登的一则小故事:“暮年的国王心绪惶惶,他下令要全国的学者探讨生命的意义,并写出结论。”老哲学家最后向国王报告:“生命的意义就是:一个灵魂来到世界上受苦,然后死亡。”“可是由于这个人的努力,他所受过的苦,后人不必再受。”作者还写道:“在所有的仁人志士撒手西归之际,世上的灾难、缺陷、危机,都会比他呱呱坠地时要少一些:有人减少了水灾,有人减少了天花、小儿麻痹症,有人减少了人与人之间的仇恨隔阂……”我把这个故事讲给孩子听,尽管很深奥,或许他还领会不了,但孩童期的灌输与引导极为重要,当我告诉他“前人的努力给我们现在的人留下了丰富的思想和越来越好的生活,同样我们的努力也要给后代留下更加丰富美好的东西,这就是我们人类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原因”后,他没有继续发问,“哦”了一声,就去找同行的小伙伴玩耍了。
在以浅显明了的方式回答完这个七岁小儿的人生大问后,我决定写作此文,虽然自知学识、思想都尚为肤浅,但我仍愿意真诚地、实在地传递一种具有积极意义的人生观。
我始终认为人是天生的学习者,从一出生就开始学习生存的各项技能,自主呼吸、手脚协调、情感表达、使用器具、语言交流……然后入学,接受正规的学校教育,修习各类学科知识、磨炼思维、发展各方面才能……踏上工作岗位,仍然要不断学习;及至老了,还要向孩子学习(正是在知识经济时代,现在老人们之间就流行这样一句话:“回家问问孙子。”)。人的每一天都处在学习中,只不过有人是有意识的,有人是无意识的,自然,学习的效果就大为不同。正好像对于人生的意义,有人是自觉意识到的,有人是被动去思考的,还有的人压根儿就不去想这个问题,所以人生的境界也就完全不同。冯友兰先生把人生之境界分为四个等级:自然境界,顺习而行;功利境界,生物之理;道德境界,尽伦尽职;天地境界,天地合一。这四种人生境界之中,自然境界、功利境界的人,是人现在就是的人;道德境界、天地境界的人,是人应该成为的人。前两者是自然的产物,后两者是精神的创造。这样看来,人生意义的追寻就是一个不断学习、不断觉解的过程,人生意义的第一层次就在于学习。
而人生意义的第二层次,我认为就在于有所创造。我先前是不敢轻易谈“创造”这个层面的,在对孩子第一次发问的解答中我也是把创造放到最后一层的。虽然在与孩子多次谈论的生命话题中,我总是充满热情地鼓励他追求有所创造的人生:一个人自然的生命不论活多长都还是会死的,但人的精神不会死,只要你活着时做了有意义的事情,后人通过你的著作、发明或者其他作品懂得了你的精神,从中受益,那你就能实现永生了。但我又深深懂得:人生一世实在不易,年少懵懂之时,并不懂得珍惜时光,缺乏明确的人生目标,更没有清晰的未来规划,在一次次的选择中,因缘际会地被命运之手所牵所推,踏入自己的人生轨道;立业成家后,又疲于应对来自工作和生活的压力;当事业渐入佳境时,身体却开始走向衰老。所以古往今来真正有所创造,在人类的时空里留下永不消失痕迹的,终究是极少数人。对于普通的芸芸众生,人生问题不可人为拔高,使人感觉高不可攀,进而失去追寻人生意义的动力。出于这样的思考,我一直视“创造”为人生意义中的最高层次。直到我从奥地利著名心理学家、纳粹集中营幸存者弗兰克尔(ViktorFrankl,1905-1997)的名著《寻找生命的意义》(“Man’sSearchforMeaning”)中了解到他对“创造”的阐释,方才明白:原来是我自己把“创造”看得太高以至于不敢问津了。弗兰克尔认为,人生的意义有三个层面:创造、经历与心态,一般人可以籍由这三种价值的实现来获得生命的意义,其中,创造的价值是指通过某种类型的活动以实现个人的价值,亦即工作的意义,可经由个人工作、嗜好、运动、服务、自我的付出或贡献、与他人所建立的关系等方面来发现生命的意义。这样看来,创造的过程就在我们每时每刻的积极工作、好好生活中发生着,创造就成为一个触手可及、人人可追而求之的人生层次了。
在学习与创造的基础上,我们还应该自觉追求自我的完善与发展,既包括知识与能力的提高,也包括个人修养与言行。这可看作是人生意义的第三个层次,也可视作最高的层次。我一向认为人的素质与受教育水平并不成正比,在这里需要纠正一点儿认识:有些对某一群体的人“素质低”的评论,其实是指其受教育水平低,并不代表其素养差。一个没受过多少学校教育的人所传达给我们的勤劳、踏实、淳朴、善良、真挚、本分等美德,恰恰是我们这个所谓的现代文明社会中最稀缺的。而教育的功用就是要激发人本身所具有的美好品质,使之自觉自醒,在追寻人生的意义中完善与发展自我。当然,这里的教育并不只是指学校教育中由教师作为施教者进行的单向传输,更为重要的是自我意识的觉醒,在受教育或教育人的过程中实施自我教育。此外,自我完善与发展的程度高低,固然受外界评判标准的影响,但更重要的仍然是内心对自我人生意义的肯定。失去了“为什么而活”这根人生支柱,将很难在人生的低谷与逆境中“去承受任何如何活的问题”。正如弗兰克尔所言:“人所拥有的任何东西,都可以被剥夺,惟独人性最后的自由,———也就是在任何境遇中选择一己态度和生活方式的自由———不能被剥夺”,“即使是一个最绝望无助的人,在面对着一个他无法改变的命运时,他还是可以超越自己、战胜自己,进而改变自己”,从而实现人生的自我完善。
所以“生命的意义既不能模仿也不能引进,它只能由每个人在各自不同的存在环境中寻找和发现。人类的目标不是寻求心理或灵魂的安宁,而是在现实到理想的健康奋斗中体验生命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