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落下水来,点点滴滴,坠进河里。 我们几乎看不见雨点融入大河的瞬间,因为河总是在跑。 我们看不见,就像我们看不见跑着的风。
河水从春淌到冬,撞开冬末的冰壳,跌宕出生命的浪花。 南方的河没有旱季,湿润的河床是永生的土壤,河水渗过,浸透整个城市的根基。 然后整座城市随着河的呼吸而生息。
我站在岸边,河淌在桥下。 粼粼月光洒下,化作缎带上的千万繁星。 远处矗立的高楼也点起了灯。 现在的城市,到了晚上反而更加热闹。
过去的夜晚,河只能与渔火相伴。 渔夫的船总是泊在浅滩边,日头沉下去,火就燃起来了,映在水里,像是荒原里唯一的枭雄。 此时的河总是比以往更加温柔,轻拍着船身,带起一点微风,渔火微微颤抖,但仍努力地发光。
老渔夫撒完网,跟着河水一路小跑,累了就坐在石滩上,就着渔火点一管烟,听知了躲在树上叫,就着滩边清澈的水浸一下脚。 这是他赖以生存的河,支持他的生计,却也将他这一生都绑在了河滩上。
如今,渔火换作了电灯,老渔夫也不再撒网。 但河仍在静静地流淌,即使世界上的人再也不需要到河边取水、浣衣,河仍静静地将生命嵌在大地上,然后继续将灵魂埋入城市的地底。
我站在岸边,听着水流和风。 叶簌簌地响,树抖着梢逗月亮。 霓虹渐远,我才能从水声风声中听到河的呼吸起伏。
一个人自出生,就必须学语学步。 在父母师友的口耳相传、教育教化下成长为一个社会的人,然后学会去承担道德义务和责任。 河也是一样,不过河从来都只是形单影只的。 水流从泉眼里冒出来就再也回不去了, 只会往前跑,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跑。 若是两滴水撞在一起,就立马变成了一个,所以河流从来交不到朋友。 河流的汇集只是来自四方的自我融合。 于是,河流总是一瞬间长大,一瞬间苍老,一瞬间寂静无声。
河要长大。 但长大总不是那么容易的,不是水越来越多,河就会越来越大,要长大,河就要突破自我的牢笼。 一条合格的河,应当学会拓宽自己的河床。 这也是河必须奔跑的原因,奔跑的河总是无畏的,速度可以将柔和的水变成锋利的钢。 因此,河总是能够横贯在大地上,切开一马平川,分裂丘陵谷地。
然后河和人就有了更深的交集。河这一生,必然要渡各种各样的人:得意的、失意的、离乡的、归乡的、年少的、垂暮的……然后河知道了什么是孤独,但河并不悲伤,因为早已习惯。 就像今夜这个城市灯火通明,即使穿城而过,人们都站在桥上岸边,也没有人知道自己脚下有如此偌大的生命。 人总以为物质的就是死的,他们不懂如何聆听一条河的生命之音。
是的, 河听得懂万物的语言。 因为万物都饮河里的水。 但河并不向万物索取什么,所以万物不懂河,这也无可厚非。
河看过这世界的变迁,从驿寄梅花、纸传尺素到智能通讯,从君权神授到民主共和……过去河里的船,载的是故事、是沉重的情谊———是天涯两隔的痛楚、他乡异客的伤怀……如今来者,满眼是生意,或满目是风景。 河流还是一样的宽阔,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却不再遥远,但河听得到人心里的冷清,像风吹过雪原,积雪空隙间发出的微弱声响。 或许人与人是更遥远了,不过人似乎也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冷清,连雨季也带不走的冷清。
“他们听不见,因为我总是在说。 ”这好像是河告诉我的, 也好像是被我偷偷得到的心事。
其实人也是如此。 寡言的总是难懂, 沉默的亦如深渊。 说确实是一门艺术,所以语言会有美俗深浅之分。 等语言到了极致, 就迫使听成为一种修行, 一种理解的修行。 而这理解,最终化作的是一条河。 或许那携渔火而来的老渔夫也见过这河,只是与我站在不一样的渡口。
“我不知道应该怎样,才能从今天的岸边,一跃而跳到明天的岸上。 ”可哪有什么明天的岸,当下的岸永远是当下的岸,追求当下和未来的分界线对于常人而言永远是虚无的。 希梅内斯的渡口注定不热闹,但清冷也是一种风景。 或许不必执着于渡河,倘若你愿意放眼看一看桥梁,你会发现桥上的人都在看你,就像我们百年来都读着你的诗。
我站在岸边,夜色笼罩了对岸,河面如此宽广,确乎万顷茫然。 这是地质千百年来孕育的生命,给予我的今夜片刻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