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早醒来。
陪村长巡田。穿梭于绵延柔绿的稻禾中,光线半明半暗,油然而生一种清晨渡河远去的感伤:无人送别,独自撑蒿,凉风吹来满身泪水。小院沉没于荡漾的绿波时,村长岔出田埂,声如洪钟: “走,带你去看看你和外婆住过的房子。”
我静寂的脑海画出一扇门,门把转动,进来一个半弧形的影子。
房子偏远,加上缺乏关照,村长绕了几个圈才准确拨开一片齐腰荒草,篱笆不等移开,先行坍塌。村长脚磨石子往前走,口中絮语不断。我偶尔能听清几个词或短句,更多的是受了野风的偏爱。我伫立院角桃树下仰望绿叶空隙中零星的红艳,心中摇头,梦中的树该比它高耸蓊郁些。
我问村长,是否只有这一颗树,村长在尘土的簇拥下从房子里走到我身边,眯眼望了望桃树,摇了摇头: “你和外婆住的时候没见过这么大的桃树,以前院里面的那棵树早就被砍掉了。”村长领我往另一个院角去,断壁残垣的阴影盖向一桩干燥的树墩,年轮扭曲又规整。
我凝神阅读那桩树墩深情而又克制的倾诉和独白,以年月作笔墨,回忆压成纸,一面接一面堆叠成伤疤。
房子内部已然面目全非,我难以对村长声情并茂的诉说产生共情,如同周围随手可得的灰尘,百无聊赖地聆听,唯有提及外婆,沉闷的心才跟着被撞落的灰尘往下坠。
抬脚踏入最里面的房间时,总觉得有人与我错肩离去,带起的风乖戾且莽撞,我随势转头朝身后分割光明与阴影的大门张望,无力感遮天蔽日。村长折回来,和我一同张望。
我笑着跟他解释: “想起外婆了。”
村长揭开另一面隐蔽的故事: “你走之后,外婆也常常这样看着大门,有时一看就是一整天。”
我语噎,兀自走向后院,这常年缺乏好光景,加之少了敝帚自珍的外婆,此刻更加孤苦无依。飞鸟疾驰而过的黑影击中我的胸膛,沉闷的心跳忽然如百鸟啁啾般嘹亮润滑,我的生命飞鸟,剥离肉体接连扑向另一条生命寄存于此岸的余温,然后不断膨胀、破裂、沉落。
荼蘼又荼蘼。
久站极消耗精力,我自觉恍惚,坐向一片蓬勃杂草。村长不紧不慢地出入房子查看,声音时不时从各种窟窿中传过来,或是聊闲天,或是提建议,更多的是苦口婆心的规劝。我的注意力全被老房子的墙面吸引,树影投映其上的景象分外眼熟,却仅是眼熟。疲劳的大脑不愿翻阅纷杂的记忆之书,干枯的双眼却热衷于贩卖歉意。
当我看到村长走进阳光,走向我,褶皱皮肤上的光亮闪耀后一寸寸熄灭,一股声势浩大的悲痛猛地聚拢到他身后,随着他的步伐,朝前侵略。
皮肤,外婆斑驳的皮肤。满口豪言壮志的少年蹑着脚步奔向未知的世界那一天,外婆躺在树荫下美梦的皮肤。
离去时,我拦下村长落锁的手,说:“还有人没回来,别锁了。”村长支吾地应着,把钥匙放到我手心。荒草四合,返程的路途远比来时漫长,我跟村长商量几天后老房子的翻修计划,他最后劝我一句: “不然你就住我家吧,我答应你外婆,你回来要多照顾你。”
我笑外婆的嘱托,挺直脊背,同村长比了比身高,村长无言笑着。
好久不见,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