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打电话来说:回来看看吧!老家变太多了,再不回来连路都不认得了!
父亲载着我和母亲,高速回家。
开到村口,父亲停下了车:“走过家吧!多少年没走过村里的老路了!其实哪里还会有多少老路。如今家家户户的门前都通了公路,平坦又白净,好走得很。”那些个老路不知道被杂草给埋到哪儿去了,可父亲却还是能认出。
父亲一边走,一边东看看,时而西望望。路两旁是连绵的小山丘,草满山树满坡,是一块块各形各状的田地,种着菜撒着秧,是一个个或圆或方的池塘,和普通的山村没什么两样。
父亲慢慢走着,开始笑着絮叨起来:“看见那条小河没有?小时候我就端起小撮箕,约上几个小伙伴,顺着小河撮虾米,摸螃蟹……那边坡上有的是竹子,砍一根,做水枪,打水仗,追得到处跑……那一匹山,山上连小路都没有一条,我们几个胆子大的,就提起砍刀去开路探险……”父亲边说边哈哈笑起来,看着他得意洋洋的拽样子,妈妈和我同时指责道:“跟个小娃儿一样!”
一路笑声,我们回到了故乡的老瓦房。爷爷已经候在了门口。待我们放下行李,爷爷就拉着父亲和我,说要带我们去对面山上转转。
山坡上,早年种的松树,已经是郁郁葱葱,颇有“高高九十尺”之势。坡上曾经的小块梯田,大都被开发成了桃园,桃树刚种下不久,数千数万光秃秃的树干儿漫山遍野,挺着瘦筋筋的骨头立着,倒也精神抖擞。
爷爷指着山坡上那一条条杂草丛生的小路说:“记得不?那一条路,就是我去迎娶你妈的时候走的路;那一条,那是你第一次上学,我送你的时候走过的路;那一条,是你娶媳妇的时候走的路……呵呵呵呵,每一条路,我都记得清清楚楚!”跟着叹息一声:“你再不回来,怕是以后连路都看不到!”
我向着爷爷指过的方向望去,仿佛看见了那个背着行李离开家乡的青年学生,仿佛看见了那个迎娶新婚妻子的阳刚小伙,仿佛看见了那个初为人父的青涩父亲……这一条条小路,爷爷走过,父亲走过,也许在我未曾记忆的婴童时代也曾经过。父亲踏着它们走出去了,我将再难返来,踏足其中。只有爷爷还在走着,在那条已是杂草丛生,模糊难寻的路上不停地走着。
爷爷少时即学厨,二十余岁出师,是村里唯一的“做馆子菜”的厨师。村子里每家每户操办红白喜事,都要请他来掌勺儿。村子里的老老少少,几乎都吃过爷爷做的饭菜。乡下人办宴席热闹,乡里乡外都有人来,所以办席必须要几口大锅齐上灶。老瓦房的土灶屋里就有好几口爷爷用过的大锅。那时路窄车宽,大锅都是爷爷自己背去。爷爷身材矮小,背着大锅,路难走,好在村里的每一条路,他都熟得很:哪条道最好走,哪条道最近,他都知道。每每办席,都少不了他的几口大锅。只是而今物是人非,青山依旧在,白水延绵长,人家却越来越少了,打工的打工,经商的经商,举家搬迁的走了,开发地产的来了,偌大的村子,已经只剩下寥寥数十家人。锅,爷爷也背不起了,只是路,不论彼时田间阡陌,还是此时宽敞大道,爷爷仍旧走着。
爷爷不愿停下。七十年春夏秋冬,他就踩着这里的一路一径,抚过这个山村的一草一木,走过这里的一丘一岭,饮过这里的一泉一水,这是他最熟悉的世界,在他的脚下汇聚的是他人生的一点一滴。一生一世尽念此,一花一叶总关情。
但他终究还是在不远处停下。
我们却是已经走远了。父亲和母亲,也许还会记得回来的路,也许还能在某个时刻,踩在家乡的泥土上。我呢?我已经没有多少家乡的记忆,山水草木,人情风俗,离我好远。抑或有那么一天,我终将溯源而归,只是回来的时候,是否还记得回家的路?是否还能寻到回家的路?
临走时,爷爷一大早就开始忙活。一大麻袋米,一箩筐鸡蛋,一大包汤圆面,还有两篮子蔬菜,大半只猪腌制成的腊肉香肠……他一股脑儿塞进车的后备箱。
奶奶说:“多带点。吃不到几回了。”
爷爷说:“不怕。吃完了就回来。只要我在,还怕没得你们吃的?”
车缓缓驶上来时的路。父亲静静地看着前方。我发现他的眼神,和爷爷守在老瓦房的门口,望着我们回乡时的眼神一模一样。
充满期待,充满沉默。
车加速了。身后,指向家门的路渐渐远去;身前,指向前方的道路正飞快的伸展开去。前方充满激情,是青春在涌动,充满期待,是未来在招手。
走出故乡,就踏上了一段奔向未来的征程,这是一段必须要走的征程,父亲走过,如今也轮到我了。
故乡,在眼中渐渐远去,恐怕真有一天,处处是家,故乡却湮灭如沙。然而无论走多远,无论走多久,无论走在什么样的路上,故乡终究会在心里扎根,时刻拉着你,扯着你。要知道,它可以远去,可以消失,却不会断根。
回家的路,终会找回。故乡,终是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