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莆田学院 - 《莆田学院报》

戴上你的口罩

作者:□软工202尤晓斌    
2021-05-25    


编者按:过去以为看到的世间万物就是所看到的那样。而长大后在我戴上这无形的口罩成为了一名大人可以探明真相之后,才发现许多原本可以发声的时刻我选择了沉默。下期小说期待您的来稿,来稿请寄xbwybu@163.com。



史密斯坐在阳台上,盯着脚下人来人往的街道。他把两条腿从护栏下方的缝隙里伸出去,双脚在空中晃着,暖洋洋的日光照在他的脚背上。人们行色匆匆,灰色口罩盖住了他们的脸,只留一双眼睛警惕地扫视四周。

他的哥哥尼克爬上阳台,拍了拍他的肩膀。尼克比史密斯要大三岁,但这点年龄上的差距不足以成为横在他们交流道路上的鸿沟,这对兄弟感情很好。

“把腿拿过来,你想掉下去吗?”

史密斯做了个鬼脸,没有收腿,反而抓住栏杆,把脸贴在上面,鼻子从空隙处挤了出去。“掉不下去的。”他说,感受着贴在面颊上的冷意,“尼克,告诉我,他们为什么要戴口罩?”

尼克拉住史密斯的衣服往后拽,史密斯不情不愿地松开了手,挪了挪位置。

“大概是因为......污染太重了?”“又或者是为了防范周围某种传染性的病毒,听说在东方有个国家正爆发着某种极具传染性的新型病毒。”

史密斯翻了个白眼:“你是认真的吗?瞧瞧这里阳光明媚,空气清新,大块云朵在空中漂浮,还有这比妈妈的蓝宝石钻戒更蓝的蓝天。而你告诉我说污染太重了?”“况且我们这个小镇与世隔绝,很少有外面国家的人能进入到我们这个小镇,上次外国人进入到我们这个小镇得追溯到两百年前了,新型病毒应该不会进入到我们这个小镇。”

尼克看了看天色,不得不承认史密斯说得一点也不夸张。天空的确是清新且阳光明媚,他抿起嘴唇,眉宇间叠起几条竖线:“我不知道,或许,呃,几天之后我就可以告诉你了。”

“几天之后?”

“我的成年礼之后,我会在那天得到一个这样的口罩。”

史密斯用拳头捅了捅尼克的肩膀:“说定了,你到时可别忘了我。”

他的哥哥笑起来,伸出手臂搂住史密斯的脖子:“不会忘了你的!”他许诺说,“现在,你有兴趣和我一起去兜风吗,我的弟弟?”

史密斯看着尼克从车库里推出他的摩托,兴奋地原地跺脚。这车是尼克用自己花了很久时间攒起来的零花钱买的,为此他省吃俭用,甚至去向邻居家唠叨的怀特夫人请教刷盘子的技巧,并且在这之后在餐饮店为别人洗了两个月碗筷换来了自己辛苦挣来的薪水。不过这辆黑色的摩托值得那笔钱,流线型的车身,强劲的引擎,音效完美的车载音乐播放器,还有绚丽的车头灯,车头灯还能在行驶的时候不断地变换颜色,让车行驶起来的时候更加帅气。所有这些再加上尼克过人的驾驶技巧,让坐车兜风成了史密斯最爱的活动,还没等尼克跨上车,史密斯就先一步跳上去,柔软的皮质座椅在他身下弯曲成线条。兄弟两人嬉笑打闹了一阵子,把车拖上了行车道。

“你们要去哪里?”

听到这声音,史密斯觉得他的发根都笔直地竖了起来,一层冷汗铺上脊背。尼克抬起头,看见父母站在门口,双双抄着手,像两尊戴着口罩的石膏像。父亲又问了一遍,他的口气冷冰冰的,就好像口罩吸收了他的话中的所有的感情似的:“你们要去哪里?”父亲用他那冷冰冰的口气透过严严实实的口罩询问两人。

“兜风。”尼克说,他的眉头紧皱起来,脸色沉了下去。史密斯闻到了空气中弥漫着的火药味,立刻把头低了下去。

“你不能带你弟弟去,”母亲说,“他太小了。这很危险,而且你会带坏他的。”

尼克抬起头,挑衅地笑起来:“太小?他十五岁了,妈,实际上我正考虑让他自己来骑。”

“你不能。”父亲加重语气,口罩上方的眼睛里闪着冷峻的光。但尼克没有理会他,而是跳上摩托,开始给引擎打火。

“尼克———爸爸不让我———”史密斯的后半截话被引擎中冲出的噪音淹没了。尼克猛然地加速,摩托车飞窜而出,夹带着史密斯半是兴奋半是惊恐的叫喊声消失在父母的视线中。

尼克生日那天,一位牧师被请来主持仪式,家中的亲戚朋友也来参加。史密斯还没有与这么多戴口罩的人坐在一起过,他们一个个都表现得沉默,就好似基督教徒在教堂中向上帝祷告,表现得庄重又神圣的样子。他到后台去找尼克时一个劲儿咬着手指甲,倒像是比哥哥还要紧张。

“别啃了,指甲都被啃秃了。”尼克说,史密斯赶紧把手从嘴里抽出来,有些尴尬地在裤子上擦了擦,弄得刚用熨斗烫平整的西装裤骤然变得皱皱巴巴的。

“仪式有什么项目吗?”

“好像只有一个......授予口罩。”尼克耸了耸他的肩膀,“瞧他们的样子,我还以为要给我举行加冕仪式呢。如果我能加冕为这个小镇的国王,我下的第一条法令就是让整个小镇的人都将可笑的口罩摘掉,将这丑陋的口罩授予仪式给禁止掉。”

“授予口罩?”史密斯忍不住笑了出来,这听上去真有些好笑。一旁的座钟敲了六声,提醒他们时间到了,尼克安慰性地拍了拍史密斯的肩膀,扫了一眼招呼他上台的牧师。

“待会儿我就告诉你口罩是一种什么样的生命感觉,等到仪式结束,我带你再去兜一圈。”尼克在史密斯耳旁悄悄说,接着将他往观众席的方向轻柔地推了推。

仪式的时间并不长,大部分都花在祷告词上,史密斯一句话也没听进去,他看到尼克在台上不停地翻白眼打哈欠,几乎憋不住自己的笑声。但他觉得在一片灰色口罩的静默中发出声实在太丢脸,只好咬着嘴唇,偷偷把手伸到桌面下掐着自己的腿,最终,牧师拿起了口罩,向观众席展示一圈后走向尼克。

有那么一瞬间,史密斯突然被心底涌起的恐惧感淹没,本能告诉他那口罩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差一点就遵从本能,尖叫着冲上台去阻止牧师。史密斯觉得自己的脸色肯定变了,因为台上的尼克往这边看了一眼,投来安慰性的微笑。

史密斯忍住了,他没有移动位置。牧师把口罩戴在尼克脸上,遮住了他的微笑,史密斯看到尼克的眼睛忽然悄悄地睁大了,里面闪过一丝迷惑和惊恐,但尼克并没有挣扎,紧接着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史密斯从来没有在尼克眼中看到过的神秘东西。

坐在他身旁的父母鼓起掌来,慢慢地,每个角落都响起了掌声,如同潮水一般淹没了整个房间。史密斯坐在这潮水的正中央,双手攥紧裤子,几乎是充满希望地看向尼克,希望尼克能用眼神告诉他,他没事,可尼克移开了目光。

史密斯本以为散场之后尼克会先来找他,可他的哥哥径直走向大门,史密斯只好起身追赶。

“尼克!”他拦住哥哥,急不可耐地问道:“口罩是什么感觉?”

尼克低头看了看他,表情完全被口罩遮住了,被遮的严严实实,脸上透露不出任何表情。只是透过口罩冷冰冰的说:“不是很好,”语气里透着一股麻木,“我想去休息,你能让开吗?”

“休息?让开?你赶我走?”史密斯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全身上下从眉毛到脚底都充满着疑惑。“可现在才六点半,而且你说过要带我去兜风的。”

尼克的脸骤然蒙上一层阴翳,吓得史密斯不敢说话。他见过这副脸色,这是尼克对父亲感到厌烦透顶的标志,但他从未对史密斯透露出过这种表情。“摩托车,太吵了。”他一字一顿地说,用肩膀撞开史密斯,迈出了大门。

史密斯下意识阻挡了一下,迫不得已闪到了一边,让尼克从他身边挤过,转瞬间,史密斯就发现自己找不到他了。他愣在原地,震惊得说不出一个字,良久之后,他才用手背擦了擦干涩的眼睛,转身慢慢走向车库。

尼克没有把车钥匙拔下来,显然他一早就打算要开着摩托车再去兜一圈。史密斯费力地把摩托车推出车库,就着路灯才找到启动器,又花了好长时间发动摩托车。引擎轰鸣起来时他的手发着抖,但他咬住牙齿,学着尼克的样子,一下子把油门压到了底。

摩托车吼叫着,猛地向前窜去,一转眼便载着史密斯穿过了两条街,狂风直吹在他脸上,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忘了戴头盔,可他不愿停车,只是眯着眼睛抵御侵袭。在车上,史密斯满脑都是充满疑惑地想着尼克到底发生了啥?口罩之下到底有什么神奇的魔力?为啥尼克忽然就对我表现出这般冷漠的态度?就在史密斯充满疑惑地思考着这些问题时,史密斯的摩托车忽然打滑摔倒了。史密斯毕竟没有尼克那样高超的技巧,因此在第三条街上,他的车轮碾到一枚石头子,车子狠狠地打了个滑,把史密斯甩了出去。他第一时间抱住了头部,但所幸落地点是柔软的草坪上,他连着滚了好几个圈之后才停了下来,除了多处擦伤,没有受到更严重的伤害。

史密斯摊平四肢,仰面朝天躺着,大声吼叫起来。尼克的微笑浮现在他眼前,接着他看见哥哥戴上了口罩,不耐烦地推开他离去,直到戴着口罩的草坪主人挥着扫帚跑过来,他才翻身爬起,有些一瘸一拐地跑去扶起摩托,逃之夭夭。摩托车的车头灯全都碎了,照着史密斯前面路的只有单调黯淡的路灯灯光,而没有斑斓的色彩。在回家的路上,史密斯开始怀念起过去跟哥哥尼克的时光。怀念和哥哥一起坐在那儿瓦蓝的天空下———清澈得像幼儿的眼白;怀念那儿泛滥着波光的河流,还有尖端似乎全悬坠着青葱的颜色,直要流淌下来的芳草,和哥哥坐在草坪上畅想着未来……但最美妙的还是那不需要像其他人一样戴着口罩,就能直接呼吸到的带着点微凉清甜的空气,顺着气管无拘无束地冲入肺泡,再沿着蜿折的血管传递到身体的每一个末梢,将人从内向外彻底地清洗。

回到家后尼克并没有追究史密斯打碎车头灯的错,因为他根本没有发现。从那天起尼克再也没骑过摩托,那辆摩托车就这样一直停在车库里,慢慢积起了灰。史密斯一天天地长大,也在一天天地变得叛逆,和当年的尼克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就是他现在孤身一人面对三个反对者———父亲,母亲,还有尼克。

史密斯惧怕成年礼的到来,但它终究还是来了。站上台时,他突然开始后悔前一天没有逃跑。史密斯的眼中满是未知和恐惧,他的眼睛如同在湖水里浸泡过三天三夜一样,眼尾下垂,向四周牵出树枝一样的纹路,从头到脚都表现出不安。但牧师开始念祷告词了,史密斯低头看向尼克,希望尼克能救他,他把最后的救命稻草放在尼克身上,希望尼克在最后这时候能救救他。而尼克坐在三年前史密斯坐过的位置,也在抬头看他,眼中是冷冰冰的欣喜,就像父亲一样。

他能逃到哪里去?只有成年人才能被允许工作,而成年人的标志就是口罩。

史密斯怔怔地站在那里,像一颗生锈的铁钉。他沉寂的黑色眼底,透露出真真切切的一丝漆黑如夜的孤独。在史密斯的记忆中那祷告词很长很长,但现在它好像转眼就要结束了,他看见牧师举着口罩走近他,像是拿着一把上了膛的手枪。

史密斯后退两步,嘴唇因恐惧而干燥,他用低稳带有黏性的嗓音说:“我不戴。”

“你必须戴。”牧师说。

“我不想戴。”史密斯往后退了两步,背部抵上冷冷的墙壁,恐惧梗在他的喉头,一个带着回音的冰冷声音响起。史密斯抑制不住地打起了哆嗦,他热得出汗,但又冷得发抖,因为他发现这声音是在座的所有人一起发出来的:“你是个成年人了,你必须戴上它,你必须融进社会,戴上你的口罩。”

史密斯几乎都要叫起来了,他的声音介乎兴致盎然和索然无味之间,介乎沙哑与清凉之间,也介乎低沉和缥缈之间。他习惯着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尼克,却发现尼克盯着他,近乎沉痛地摇了摇头,然后垂下了目光。

就在史密斯这一走神的功夫,牧师一步迈到他前面,将口罩盖在他的脸上,史密斯的怒吼被封在了口罩里。实际上,在那一瞬间,他所有激烈的情绪都被压住,质问、嘲笑、叫喊和拒绝,这些念头通通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灰扑扑的、平静的、冷静的沉默。他看到一个孩子———那是他自己,站在灰色的泥潭边上,回头看了他一眼,纵身跳了下去。原来戴上口罩后是这般感觉。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根本没有流逝,因为当史密斯回过神来的时候,牧师刚刚帮他把口罩仔细地在耳边挂好,然后退到一旁。史密斯喘着粗气,环顾了四周,看见那些戴着灰色口罩的面孔,他心底涌起一股奇怪的自豪感和认同感,现在他也是个成年人了。但当他作为一个成年人开始有能力说话的时候,这时候史密斯却选择了沉默。

“他戴上他的口罩了。”牧师说。

掌声在房间里响起来,父亲在鼓掌,母亲在鼓掌,尼克也在鼓掌,可史密斯现在已经笑不出来了。他像其他人一样都戴着灰色的口罩,表现出冷冰冰的眼神,陷入了沉默。现在他也要开始像一个成年人一样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