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刚送走三月, 夏天就忽然钻了出来。 翻书声、 叹息声、 舒筋声, 声声入耳,向来沉稳的图书馆好像也比平常浮躁了几分。我坐在拥挤的屋子里大口喝水, 看着晦涩难懂的数学题发着呆。不时身边同学清甜的香水味扑鼻而来, 思绪绕啊绕, 绕过万水千山, 回到了从前。
我还是个孩子时, 家乡有大片清湖和绿林。我家住得离树林近, 夏天一出门总是清香飘拂, 溢满鼻腔, 那是槐花的味道。槐树是北方非常习见的树种,它易活, 开花又丰硕, 能送阴凉又能送来清香, 很得人们的喜爱。在这样的小乡村,不论是流满了绿水的水塘岸边,还是高高低低的土山上面, 只要你抬头,都能见到成片的洋槐, 花朵缀在枝头上,一大簇一大簇的, 开朗又谦恭。 白天上学路过时, 仿若置身于仙境, 我曾自以为傲地给上学路取名沁香路,还得意洋洋地陶醉于大家对我的命名天赋的赞扬。晚上我总喜欢坐在树下看星星,氤氲的香气笼罩着我,将我托到最高的枝杈看百家灯火, 繁星银河。我从不动手摘花, 因为花瓣里藏着我的秘密。
那年我十二岁。 “集市新来个花贩,多得是新花样, 还有栀子花呢! ”孩子们都这样说。我从没见过栀子花, 只看过一本童话书,它是和天鹅一起出现的,书里写它纯洁无暇, 是花中的仙子。那时我觉得自己要是能拥有一枝栀子花,就能成为小孩子中的公主了。 我试探性地问母亲可以吗,她竟爽快地答应了。那一夜我辗转反侧, 睡得极浅, 朦胧中似乎还遇见了什么高兴事, 一阵一阵咯咯地笑。
第二天, 风和日丽, 碧空万里。我早早地起床刷牙吃饭, 穿好衣服站在门后偷偷藏起来。等了好久也不见母亲出门,我安慰地告诉自己母亲收拾慢, 我得多藏一会儿。好半天她终于出来了,我竟忘记吓她了。咦?手里怎么拿着水管呢? “去吧?妈妈?您昨天答应过的,没忘吧?” “去, 等把家里的菜地浇完水就去。”她提着水桶,揽着水管去浇水了。 看着那么一大片菜地, 我有些泄气。我在外面等她, 这段时光不好挨。我拿粉 跶 笔在地上画方格, 慵懒地蹦 着。蹲下时我发现了个巨大的蚁穴, 周围尽是红蚂蚁, 曲曲折折地爬着。我想那定是蚂蚁中的国王们, 想必极厉害, 于是找了个树枝, 左划右划, 一会儿就把穴填满了。我又看见一张大蜘蛛网, 网格形状规规矩矩,一个黑蜘蛛老老实实趴着, 我捡起刚才拨弄蚁穴的树杈, 把蜘蛛抽到了地上, 它反应极快, 迅速爬到了墙角, 一看就是个聪明的家伙。我又拿起水枪把它的网呲破了, 可我并不满意。这时候, 鸡群昂着头溜溜哒哒地从圈里走出来, 我一边大喊一边张开双手挥动着跑向它们, 它们吓得狂扑翅膀狼狈地掉进泥里。我弯着腰把头低向鞋面, 双手向身后举起, 寻找刚才起义的余党, 百无聊赖。 后来我实在等不及, 拿着水枪去菜地里找母亲。 “妈妈, 我们什么时候走? 您能不能回来再浇? ” 母亲不慌不忙地顺着水管向前走, 我深一脚浅一脚絮絮叨叨地跟在身后。 那时我还没有她的腿高, 两根柱子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我走得磕磕绊绊, 嫌碍事了就拿水枪射它们。 “你快别跟着了, 不是说了浇完就去吗! ” 不是我一直在等她吗? 是我有理吧?她怎么还不耐烦了?她叫我回屋吃午饭睡午觉,醒了就去。 “醒了就去?” “嗯。 ”日光越来越刺眼, 太阳移到了头顶又不断行走着……坏了, 这可糟了, 这次怪我, 是我自己睡过头了, 我赶紧跑出去, 看见她在洗衣服。 “妈妈, 去吧, 现在就去吧? ” “你先落会汗, 妈洗完衣服咱就去。” 我蹲在那个巨大的洗衣盆旁边, 看着盆里五颜六色翻滚着的泡沫, 目光呆滞。 太阳悄悄地向西移, 日光一点点暗了下来。
前后门一起开着,母亲在敨洗衣服。一阵凉风吹过, 直达心底, 没想到夏天的风也能那样凉,那天果然没去成。晚上母亲蹑手蹑脚地走进我房间, 拿出一把槐花插在瓶子里。 “槐花也又白又香, 和栀子花一样好。” 我不理, 她又极为赧然地自言自语。 后来我把那束槐花剪的稀碎,并没有问她为什么要食言,只是赌气好久没理她。
后来, 我十八岁生日时, 母亲送了我一大束栀子花作成人礼, 还说了许多湿人眼眶的话。其实我想告诉她, 虽然当时万般委屈,其实没过几天就忘了。但在母亲眼里, 或许她觉得那天让我大失所望是件遗憾的事。我把那束栀子花放在床头,又摘了一大把槐花一起插着。
再后来, 我到外地读书, 很少回家。听说家乡的湖都被填上了沙土, 树也砍成一样高, 美观又干净。可惜槐花开时我没空回去, 等我回家时槐树又只剩光秃的树干, 这样年复一年的错过, 我再没见过开的那样好的成片的槐花。
现在我坐在图书馆一隅, 抬起头隔着玻璃上的尘土看着外面破旧的楼, 对面楼顶绯红的晚霞衬得这座小城古朴又迷人。看着周围同学埋头苦学, 为前程奋笔疾书, 越发觉得自己挥墨写这样一件小事是不是矫情了些。
如果有机会,我想再看一次槐花,和母亲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