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也不会忘记当初年少的我读完这篇《竹林中》后的感受:凉意顺着脊柱迅速攀升,占据了大脑。躯干四肢像是被冻结那般,听得见血液凝起薄冰的细微声响。在这周身悚然的寒意里,我分明感受到了一种此前从未有过的清醒。时至今日我依然会不时翻出这篇小说来阅读,让自己在这个主观情绪与客观事实杂糅、片面假象与全貌事实交汇的信息时代,尽可能地保持一份清醒,尽可能地去探索、总结,究竟何为真相。
《竹林中》这篇小说由七个人的供词组成,无论是内容还是形式都相当脱俗。樵夫、行脚僧、捕役和老妪分别叙述了自己所见的(案发前或案发后的情形),亦或描述了自己所知的(案件当事人的个人信息),而重点部分在于强盗多襄丸、武士的妻子真砂以及武士金泽武弘亡灵的供词。通过这七个人的供词,可以确定案件结果——武士死亡、其妻活着但遭到了强盗的凌辱、强盗在作案后逃跑,而后被拘捕。但强盗、武士妻子和武士,这三位案件当事人对于案件的不同叙述,加上小说的开放性结局,让案件过程扑朔迷离。
通过对上述三人叙述内容的分析,可以发现三人所言各有侧重:强盗直言自己完全是被武士妻子的相貌所诱惑,在强占了她后通过决斗这种正大光明的方式杀掉了武士;武士妻子则凸出描述了自己遭受凌辱后,丈夫对自己的鄙视和冷漠,以及自己是为了保全名节、不得已才杀死了丈夫;武士的亡灵却着重叙述了妻子在遭受凌辱后反而决定追随强盗的不忠场景,声称自己是为了保全尊严而绝望自裁的。
任何一方的供词,单拿出来读都会觉得有头有尾,不似假话。因为强盗本身就犯有无耻的罪行,加之其言辞无赖,读者往往会立刻断定武士之死是他所为,而且他肯定是以卑鄙的手段杀掉了武士,而非决斗;因为武士妻子本就是受害者,加之其令人动容的叙述,读者往往会情不自禁地认定她所言非虚,进而对她心生同情;因为武士已死于非命,读者也往往会被其看似刚烈的举动和悲愤的言辞所打动,进而认定他是自尽而亡……但当我们每开始读下一人的供词后,便会立刻质疑自己对上一人供词的那份信任,同时渐渐生出对当前阅读的这份供词的确信;而当我们读完整篇小说,抛开一切情绪的滤镜和刻板印象的引导,从小说里所能确定的线索出发、仔细分析推断后,又会震惊地发现这三人的供词竟无一相同,难辨真假。甚至此前那四个人的供词,都有互相矛盾之处。此时再回忆之前自己那些情绪化的信任,便会不由地心生寒意:那些绘声绘色的描述,竟是如此容易打动人心;那些先入为主的刻板印象,竟是如此容易隔断理智……在那片幽深的竹林中,到底何为真相?
或许真相已无从得知,但可以确定的是,这三人的供词都有为自己洗白的倾向。他们或多或少地编造谎言,甚至纷纷承认自己是凶手,只为保全自己的尊严与利益。而真相,就此被人性之恶重重隐藏。
真相,这是何等重要的宝物!百年前,芥川先生写下了《竹林中》这篇小说,警醒后人真相难求。百年后,我站在大师的肩膀上才得以醒悟:这是一个比以往更难窥见真相的时代,也是一个比以往更需要真相的时代。而不论在哪个时代,真相都是一样的难得和珍贵。
何为真相?真相是河床里的金粒,千淘万漉、狂沙吹尽方能熠熠生辉。在这个时代,重视真相、尊重真相,耐心等待真相、努力辨识真相,这是身为社会公民的我们必须具备的素质和义不容辞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