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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华大学 - 《南华大学报》

戏 路

作者:资源环境与安全工程学院 于 枭    
2021-04-15     浏览(63)     (0)

我在镇上的茶馆里干杂活已经是大概一个多月了。茶馆里加上我一共是三个人,一个跑堂,一个老工,我是小工。跑堂那位,平日里并不和我跟老工说太多话,他脸上的奉承相,在茶馆里进来第一位客人的时候挂上,到了晚上,又在最后一位客人离开后摘下来。我每天的工作,就是跟老工一起蹲在后院的空地上,不停地刷杯刷碗,所以,老工有什么话,就都跟我说。
老工这个人,很有意思,假如我要是不认识他,我怎么也想不到,他只是个茶馆里干活的。
我爱跟他聊天。
那天,我俩蹲在地上正刷着杯子,前面只听见跑堂一声高昂的吆喝:“角儿!您来啦!”我听了动静,抬起头。老工却在一旁不为所动,仍然刷着,吱嘎吱嘎。
“不用看,准是六爷。”
“六爷?”
我丢下手中的杯子和抹布,跑过去趴到窗户上,向屋里面看着。
前堂进来一位,脸上白白净净,眉目之间有股英气,身上的衣裳,写满了四个大字——荣华富贵。只见那六爷,昂首阔步,在众人的簇拥之中,挑了个最中间的座,大摇大摆地坐下。
“他这么年轻,怎么叫个爷?”我问老工。
“角儿爷,明白吗?成了角儿,也就成了爷。”
“哦!唱戏的?”我半懂不懂。
“何止?镇上的梨园行,这位,头一号!一两个月过来咱们这一回,唱上两句,老板就得掏钱供着。”
我又瞟了那位六爷一眼,“那六是怎么个六啊?”
“他那左手上,长着两根小拇指,一共是六根手指,所以大伙叫他六爷。”
我仔细一看,还真是,这让我有点发怵。
“六根手指怎么能唱戏?这成什么样子?”
“嗨,人家就唱了,还有大批的人捧着。”老工还是刷着碗,搭着话,却不抬眼。“有时候啊,我都羡慕他那畸形的手,五根手指无人问,六根手指就成了爷。”老工说后面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压的很低,模糊不清,好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前堂里,那六爷的嗓子唱开了,声音倒是洪亮清脆,不过在我听来,就和其他唱戏的一个样,也许是我不懂戏,我不敢多言语。可茶馆里的客人们却真是买账,叫好喝彩声不绝。我不明白,这位六爷怎么会火成这个样子。
“这位六爷,戏里有一个经典动作,就因为这一出,他才火起来的。看,来了!”
我赶紧仔细地盯着看,只见六爷边唱着边背过身去,然后,猛地一下转过身来,却是面无表情的,眼睛里也没了神采,停顿了一会。底下的观众轰的一下叫开了,都是崇拜的喝彩和鼓掌声。
“看出来什么来了吗?”老工抬起头问我。
“啊?我这……没看出来。”
“他的脸上有什么?”
“脸上?我看着是……麻木。”
老工笑了两声,又低头去刷碗。
“这……我说得对么?”
“台上哪有什么对不对,底下的观众怎么说的都有,那表情里有人能看出悲怆,有人能看出绝望,有人能看出思念,还有人能看出理想。”
我不明白,摇了摇头。“那实际上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想演什么?”
“他想演什么,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人们怎么说,说的人多了,这一出就神了,活了,捧的人就多了。”老工从盆里拿出来一个空杯子,摆在地上:“这杯里有什么?”
我看着,有点发懵:“什么都没有。”
老工倒了点水进去,问我:“这回呢?”“水?”
“里面是什么不取决于杯,而取决于你往里倒什么。我倒了水,有人往里倒茶,洋人往里倒咖啡,小孩往里撒尿。实际上,这杯子,并没有什么神的。”
我恍然大悟:“你是说,六爷实际上没什么能耐?”
老工笑一声:“你知道他那一回身,最早是怎么回事?那是他以前一次演出,唱着唱着,把词给忘了,回过身不知道怎么办了。可倒好,让底下的人给解读出来无数的深意。”
“啊?忘了词?他这唱戏的……”
我不再说话,呆呆地看着六爷,和他脚底下那群狂热的观众,那群把他当神一样供起来的看客。
“其实……”老工颤巍巍地说着。
我转过来,看到老工从破旧不堪的脏衣服的口袋里,掏出来一个绒球,是京剧头饰上常有的那种。
“啊?你……”我吃了一惊。“那六爷,是我的同门师弟。”
我感到惊诧。我一直觉得老工不简单,可没想到他曾经也是个艺人。我看了看台上光鲜亮丽的六爷,又回头看了看面前摆着脏水盆的老工。
“我过时了,被淘汰了。我跟他不一样,我是想让人看懂戏,他是想让人看不懂戏。可那些让人看不懂的戏,才会有人拼命去解读,才会有人琢磨,有人要是琢磨出来点什么,就会感觉自己明白了戏中的玄妙。可实际上呢?底下乌泱泱的人,哪有几个懂戏的?罢了,刷碗未必不好,只要你使劲儿,就能刷干净。”
天黑了,六爷下了台,拂袖而去,观众们围着他,也都挤了出去。茶馆里恢复了平静,一片狼藉之中带着冷清,跑堂卸掉了挂在脸上的僵硬的笑,坐在中间的座上,点起了烟斗,那烟斗里飘出来的烟,四散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