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恋旧,但也十分不喜欢被扔回以前的日子里。
在我的生命里,从前是很浓很浓的一块太妃糖,它特别特别甜,甜到牙酸和发苦,舌尖上全是一股子那种腻腻的甜味儿,焦糖色的汁水包裹齿舌,甜到我禁不住回想起十年前———
十年前的春夏秋冬,破败的小平房学校,枝丫乱札札的玫瑰花束和盘旋蜿蜒齐上的荆棘丛,灌木都是标标准准的温带气候树种,十月中秋就开始落叶子,一片两片三四片,落入泥土看不见。偶尔,腐败的剩个圈的叶子上会有黑黄色的小斑点,乡里罗老师说那是有机物在分解的过程。有机物是什么,分解又是啥,小学二年级扎着羊角辫才不会去考虑白纸黑字的卷子。那时候的目光被叶子上时不时出溜而过的蚂蚁牢牢地黏住,小小的,小孩子左拳头大的心脏每噗通一下,都是五毛钱一袋六个的泡腾片放在冰凉冰凉井水里的样子,接触水的刹那,噗嗤嗤地,顺着糖,由打水的皮兜子的水面坠落,咻———的一下掉落在底部有些许泥沙的地方,然后,近乎瞬间地,冒出一大串一大串丰盈的气泡,开着加速器摇晃着上升到水面再炸开,“嘭”“噗呲噗呲”……
很多年后,初三化学课上,我坐在明亮的整洁的五楼教室里,大理石打磨的讲台明晃晃的,能照出人脸来。面前生动活泼的女老师站在讲桌后面,三四十人都向前倾着身子,眼巴巴地瞅着老师切割钠块。讲桌上一大箱子化学实验仪器,连盛水(当然,这里没有井水,都是经过庞大的自然水过滤系统的纯净水)的器物,都是透明的精致的玻璃器皿。浮、悬、游、响、红的五字口诀里,固体的淡黄色钠正在和水分子发生剧烈反应,噗呲噗呲的声音,让我第一时间想到了很多年前的泡腾片落在盛着井水的皮兜子里的画面。
钠块反应消耗着,然后发光发热,它是红色的,像红色的夏天的太阳、红色的鸡冠花、红色的头绳,不知是被晒的,还是几个小孩子打闹惹得发红的脸,红色的花裙子可以转很大很大的圆,扑通摔倒,周围爆发出一阵哈哈哈的笑声。我总觉得只有在最最单纯的时光里,发自内心的、真实的、畅快且肆意的笑声才能被称为———银铃般的笑声。
无论是初三还是又五年后的今天,无论我怎么回想,都想象不到当初那股子含着泡腾片的味道和感觉。
我分外热衷于多写一些文字来怀念过去的时光,以保证自己的糖还在保质期内。事实上我也在这么做,不过保质期这东西永远没办法改变,我唯一能做的,便是不定期往那一份甜美里加些新鲜东西。像是百年老店里的汤头和酵头,说是传承了几百年,其实际上大多是些新鲜佐料熬成的。那些个老味道都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融在老店的招牌里,拿来让行路人瞧看罢。这可能也叫恋旧吧。
恋旧的人,像是恋爱关系中的回避型依恋人格拥有者,明明有着对过去无法释怀的、付出或得到的感情,当时光机矗立在他们面前时,却又一个个眼神躲闪,全然不敢触碰。这像是种羁绊。而恋旧者,也正因为对这种奇妙羁绊的追寻而满怀希望地看向前方。
喜欢旧物不只是喜欢过去的事物,也可能是喜欢它在时间里被刻及深处的纹理,重点不在事物,而在乎纹理;恋旧也不等于想要重回过去,重点不在过去,而在乎眼前及未来。旧,像是苦涩的植物根茎,也像是老屋满是划痕的柱梁。他们存在和被佑护的原因,也不只是因为那一份甜到发苦的滋味,更多的是它们对发展和遥远未来的支撑,像来自身后顺路的风。
总而言之,恋旧在某种意义上,不是喜欢收集旧的东西,或者想要回到过去的时光,它更像是喜欢在越是黑、越是冷的时候,想起很久以前的红色;很饿的时候扒拉扒拉口袋,还能摸到两块太妃糖,放嘴里嚼化了,特别甜,腻得发慌,确实不怎么顶饿,但是也能够补充一些糖分和好心情,足够从凌晨五点撑到六点,看到天从远远的那边开始破晓,直到太阳光撒到床这边的被子上,把屋子里的黑色变成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