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师范大学 - 《南京师范大学报》
一条大河
星琦
2020-1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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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这是多年以前的事了。一位喜欢收藏雨花石的校友，拉上我一道去六合淘石。在一个废弃的乱石堆中，我偶然发现一块黑黑的山形石头，有两只拳头并起来般大，妙在靠近底部有一条两指宽雪白的条形环绕痕迹，贯穿全石，仿佛大山下一条蜿蜒的河流潺湲流过。仔细观察，依稀还有近乎透明的纹理，犹如层层翻滚的浪花。当时眼睛一亮，拍手称奇，忙喊校友过来一同观看。他沉吟半晌，亦连称奇绝，谓废石堆中竟有如此妙物，实为意外之惊喜，谓此石可什袭而藏。赞叹之余校友提议：“应为此石取个名字。”我不假思索，径直冲口而出：“就叫‘一条大河’好了。”校友竖起拇指说：“好！‘一条大河波浪宽’，《我的祖国》歌词首句，大家既熟悉又亲切，看似平常却独到。”此言令我想起了曾在电视上看过的一个访谈节目。
那是记者对词作家乔羽的一次访谈。因少年时代喜欢《让我们荡起双桨》的歌词，觉得乔羽在歌词作家中堪称圣手。尽管平时很少看电视，然访谈乔羽的节目我却看得格外专注。乔老爷（人们敬重的戏称）侃侃而谈，操着浓重的山东口音。当记者问到电影《上甘岭》主题曲《我的祖国》歌词创作情况时，乔老先生说，那是与作曲家刘炽的再度合作，第一次合作是上世纪50年代，即儿童片《祖国的花朵》主题歌《让我们荡起双桨》。刘炽当年是金牌作曲家，他最初拿到《我的祖国》歌词时，曾问乔老爷：“为什么是一条大河，而不是长江、黄河？”乔老爷有一段精采的回答，大意是：长江、黄河固然是中国人的母亲河，但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条家乡的河流，可能是长江、黄河的支流，也可能只是一条中等的甚至小河，但在他心目中印象深刻，那它就是一条大河，一直在他心中流淌。祖国江湖河海太多了，南方称江，北方称河，其实在古代皆称作水。我的“一条大河”可以是任何一支水，即每一个具体的人心目中的大河，生长在长江、黄河流域的人，自然也可以将长江、黄河认作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是啊，黄河不是也称作大河嘛！这番回答使作曲家释然且首肯。自然也使观听访谈的人们豁然开朗。或许人们顿时会联想到蒙古族作家席慕容的歌词《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她说的母亲河显然是指内蒙古草原上的某一条河。这个访谈，唤起了我无尽的回忆。
上小学时每到放暑假，我都要到山区的外婆家。50年代中期，从盖州县城到乡下去，主要靠马车，有时甚至要靠牛车。我去外婆家必经一条河，叫暖泉河，是大清河流至暖泉乡（镇）的一段，当地人又称作南大河或清沙河。旱季时，其水流不大，马车可减速驶过。到了雨季，河水会陡涨，水势汹涌，行人若过河，就要乘木船或竹筏。大清河几乎全程流过盖州，绵延百余里，于西河口的连云岛处注入渤海，古代那里曾是辽东第一通商大港。清人张元奇《海神庙》诗云：“盖州夙滨海，粤船此麕集。”这里的粤船当是泛指南方的船，如福建、浙江等地的商船。大清河，顾名思义，其河水的确清澈晶莹，若晴日，在蓝天笼罩之下，更加显现其澄明清亮，盖州人将其视作母亲河，亦是生命河、吉祥河。至今我常在梦中乘马车涉过大清河，这也是我生命中印象极为深刻的一条大河，尽管它在神州版图上可能充其量是一条中等河流，或被人们视为小河。近年来，大清河上架起了现代化的桥梁，高速公路横穿而过，旧貌只残存在我的睡梦中，一条大河的影像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上初中时，我家移居内蒙古，住在包头市昆都仑区。昆都仑，蒙古语是横向的意思，行政区的命名是因为其境内有一条昆都仑河，或以为河名是取自北向南流去之义（通常河流多是东西走向，南北走向与横字吻合）。昆都仑河自北向南，是黄河支流之一，也是大青山与乌拉山的天然分界。其河谷平坦，旱季是横穿阴山最理想的通道。包头的一位朋友查过文献资料后告诉我，昭君出塞和亲正是取道昆都仑河谷越过阴山，抵达古九原郡地界的。包头古称九原，汉代亦称五原。王昭君与呼韩邪单于一行从长安出发，经今甘肃庆阳，进入今陕西榆林，奔朔方（今鄂尔多斯市杭锦旗），抵五原（今包头市）。昆都仑河在我的印象中是很宽阔的，有两座大桥，河西便是包钢厂区，旱季多无水，但少雨的内蒙古偶亦有大雨以至暴雨，昆河遂水势澎湃。1958年曾发过一次大水。昆河大桥连着钢铁大街，自行车作为普遍的交通工具的时代，包钢职工上下班时，大桥东西就成了自行车的海洋，无比壮观。如今的昆都仑河常年碧波荡漾，水是从昆都仑水库引出的，两岸也建成了风光带，自行车的海洋也变成了小汽车的海洋。四十多年间的沧桑巨变，如幻似梦，令人惊叹不已。这是我第二故乡的一条大河。
此刻，我站在秋日的秦淮河边。两岸风光旖旎，艳阳沐浴的河面上，榖绉波纹，泛起点点金色，与岸边层林尽染的橙黄枫红互相映衬；两艘红篷的画舫一前一后缓缓掠过，构成一幅绝美的秦淮风光画图。一个散步的老者，既在画外，又在画中，嗅着袭人的桂花幽香，如醉如痴。远处岸边，隐约传来歌声，当是游人随身携带的小收音机中发出的：一条大河波浪宽……啊，秦淮河，金陵的母亲河！也是我第三故乡的大河，毕竟家居于此四十年了。往昔的桨声灯影，今朝的炳焕新颜，一条大河，奏响了史诗性的华美乐章。
遥想乔羽老先生当年撰写歌词，定是揣摩再三，寄托至深。可以是你心目中的一条大河，也可以是我心目中的一条大河，是泛指祖国的江湖河海，也是具体的每个人家乡的河流，故奇绝高妙！写歌词与写诗略有不同，歌词必须通俗上口，便于流传，然不能浅俗直白，更忌标语口号式词语。“美丽白塔”、“绿树红墙”、“小船轻轻”、“凉爽的风”，是诗的意境，也是少年的美好心情。一看即知是首都北京（北海）的风景，也可以想象是其他城市的公园。歌词经作曲家谱曲后，传唱了半个多世纪，将会继续传唱下去。而“一条大河”传唱百年可期，定将传之世世代代。庚子仲秋于秦淮河西茗花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