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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江师范学院 - 《内江师院报》

父母的川藏线

2019-12-31     浏览(54)     (0)

□王继军




  刚处理完公务,办公桌上的手机一震,有微信,是妹妹发来的。“哥,今天妈妈原单位来人看望她,她连自己的名字差点都不会写了,看着心里挺难受的。等你放暑假,我们带着爸妈出去旅行吧,你想想去哪儿好?”
  母亲今年八十二,自从患糖尿病住院以后,记忆力衰退,常常出了干休所大门就不辨南北、难分东西。今年春节前夕,就在超市走丢了一回,爸爸和哥哥找了两个多小时没找到,幸亏遇上一个好心的出租车司机,把她送回了家。
  母亲记不住现在的事情,但是对过去的事情却记得特别清楚,尤其是对当年川藏公路上的经历。父亲和母亲都是安徽人,父亲 1949年参军,进入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野战军军政大学,当年刚满十四岁。1950 年随二野十八军进军西藏,后一直在西藏部队工作至离休,母亲 1957年进藏随军,1970年,因子女就学,带着我们兄妹几个回到内地,从此定居四川。川藏线,这条“中国最险峻的公路”是父母一生最刻骨铭心的路途。
父亲是修路进的西藏。
1950年3月,父亲随二野十八军进西藏,从雅安到昌都走了两个多月,昌都战役结束后,就开始参加川藏公路的修建,1951年至1954年,整整四年的时间,奋战在川藏公路艰苦的筑路战役中,怒江两岸、澜沧江边,凿路然乌沟、打通雀儿山,爬冰卧雪、战天斗地。我问父亲,你们修路有什么可借助的机械吗?他淡然一笑着说,那是做梦,哪里有什么机械?从昌都返回时已是冬天,天寒地冻,几米厚的结冰层,唯一可借助的是少量的手榴弹,在冰层上钻孔,将手榴弹捆在一起引爆,炸开冰层再施工,使用有限的炸药那是后来两年的事。经历最难的路段之一是怒江边的然乌沟,这里因为地势异常险峻,被称为“无法勘测区”,那是要在怒江边的悬崖绝壁上凿出一条公路。开路战士们把绳索拴在腰间,悬挂在百米高的绝壁上,打眼放炮,用钢钎、铁锤、十字镐、铁锹,一寸一寸、一米一米地挖出了一条几十公里的道路,一旦落下悬崖,就会粉身碎骨,连尸首都找不到。在修建怒江大桥桥墩时,先用木材廓形,再以水泥浇注,父亲兄弟师团的一名战士在水泥灌浆作业时失足掉下桥墩,因无法施救,被永远铸在了桥墩里。今天,怒江大桥已经废弃,但这座桥墩仍然被保留下来,成为一座特别的纪念碑。记得小时候,
父亲洗脚,我发现父亲的脚指上没有指甲,而是长着一个个厚大坚硬的瘤子,父亲告诉我那是行军走的、修路踢的。川藏公路上,平均每一公里就有一名牺牲的战士,这条路是用战士们的意志信念和血肉之躯铸就的解放之路。
  川藏公路 1954 年修通时,父亲不到二十岁,川藏公路锻造了他勇敢顽强、吃苦耐劳、无私奉献的品格,从一名的懵懂的青年学生成为一名英勇的军人。1958 年 8 月,西藏平叛战斗中,他们30人组成的小分队负责守卫临时搭建的剿匪物资帐篷,一天夜里,帐篷突然被400多名叛匪袭击包围,十多名战士牺牲,其余的十几名战士昼夜反击叛匪进攻,坚持七天七夜,击退敌人数十次进攻,击毙数十名敌人,直至增援部队赶到。当年,父亲因在西藏平叛战斗中的突出表现,被部队党委确定为解放军国庆观礼代表团成员赴北京参加国庆观礼,并受到毛主席的接见,至今他还记得自己当时配戴的观礼证编号是3044号。父亲一生最珍视的东西有两样,一是 1958 年参加国庆观礼时毛主席及党和国家领导人接见观礼团的合影,二是一个樟木的小盒子,里面存放着几枚纪念章,其中一枚就是川藏公路筑路纪念章,还有解放西南纪念章、解放西藏纪念章和胜利功勋荣誉章。
母亲是骑马进的西藏。
母 亲 回忆她第一次进西藏的情景总会提到她的那条围巾,当年她们乘坐的是敞篷货车,汽车翻越二郎山时,高山寒冷缺氧,母亲晕车吐得一塌糊涂,车行至山顶一阵寒冷刺骨的狂风吹来,她系在头上的围巾一下飞出汽车,飘下了山谷……“那是我进藏前在成都为自己买的唯一一样东西,我最喜欢的春芳色,上面还绣着梅花。”每每讲到这,她总会喃喃自语。提到林静这个地方,母亲总会显得有几分自豪。从这里开始就没有车路了,代步工具由汽车改为骑马,与她同行的还有三位家属,她们之前都没有骑过马,随行战士培训她们骑马时,母亲是学得最快、骑得最好的。一天,马行至一条大河,没有桥,只见一条长长的绳索由悬崖边伸向迷茫的对岸。马和人都须乘溜索过河,家属们都很害怕,有两位家属直接躺在地上哭起来,死活不肯上溜索,嚷着要回家。护送队指导员过来做母亲的工作,动员她第一个过去。母亲想,都千辛万苦地走到了这儿了,咋回去?回去还不丢死人呀?过就过!一位当地的藏民把她绑在溜索上,她闭上眼睛滑了出去,只听见耳边阵阵呼啸的江风,忍不住睁开眼睛时,溜索滑到江心,脚下奔腾咆哮的江水像要把人吞噬掉。母亲原本是看见蛇就会吓得发抖的人,到了部队后却成了家属的领头人,担任家属委员会主任,部队剿匪,她在后方组织家属学习,参加民兵训练,为干部战士服务。民兵步枪射击她拿了优秀,射击训练的照片还上了 《解放军报》。川藏线历练了母亲的善良勤劳、勇毅坚韧,那是她和父亲的团聚之路,也是她的成长之路。
  在那个年代,川藏线上的各个兵站,不仅是父母进出西藏驻足休歇的驿站,更是承载他们生命意趣的温暖家园。尽管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后期,成都至拉萨的民用航线迅速发展,人们进出西藏很少再乘坐汽车,但是,提起川藏线上的兵站他们还是如数家珍。比如,过了雅安有个叫烂池子的兵站。1964 年,父母准备带着刚出生不久的我从安徽老家进西藏,走到成都时,我患了小儿百日咳,整天咳个不停,咳得两头蜷在了一头,两个月大的小孩像个小老头。在成都解放军医院住了半个月,输液、打针、吃药不见好转。眼看父亲的假期快结束了,父亲横下心,要求出院,医生不同意,说这样进藏,弄不好孩子会死在路上,父亲坚决要求出院,最后父亲在出院报告上签下“家长要求出院,后果自负”的承诺,才把我接出了医院。父亲得知成都中医院名医王静安教授长于儿科病症
治疗,半夜 4 点就去排队挂号,王静安教授问诊后,给我开了两副中药。母亲回到招待所,把中药熬好装在保温瓶里,带着我上了进藏的汽车。一路上母亲不时地喂我两勺药汤,渐渐地我的病情有了好转,几天以后汽车到了雅安烂池子兵站,我基本不咳了,但是身体还是虚弱,父亲想着西藏物资匮乏,这孩子一进藏就没啥吃的了,怎么养活呀?也就是在烂池子兵站附近的一个农户家,父亲好说歹说买了人家几只母鸡,装在竹笼子里带上了车,到了西藏我就是靠着这几只鸡下的蛋补充营养,养好了病。直到今天,在父母的眼里母鸡炖汤依旧是最好的待客上品。在他们心里那是艰难岁月留下的最奢侈的满足和最厚重的情怀。而我的父亲,也因为这次经历走上了学习中医的道路,后来成为一名远近闻名老中医,至今坐堂开诊,悬壶济世。
去年夏天,哥哥和朋友一起,由 318国道完成修治后的川藏公路自驾游。一路上,他不断通过电话和微信与父亲联系,向他讲述川藏线上那些当年的城镇、乡村、兵站、山路、桥梁现在的情形。我知道,父亲是借着哥哥的眼睛和脚步在寻找那段峥嵘岁月的气息,回味那些青春过往的留恋。
  今年年初,雅康高速公路通车,当我把这个消息告诉父亲的时候,他竟有几分掩饰不住的兴奋。当时,我就有个念头,找个时间带上父亲母亲走一趟雅康高速。因为这是川藏公路的现代新形象和未来新格局。
  我给妹妹发微信“开车去雅康高速吧!”
  妹妹回信“就去雅康高速,爸妈一定喜欢!”
  我不止一次听父亲和母亲讲述他们的川藏路途经历,但是,出乎意料的是,他们竟很少感叹川藏线上自然风光的美丽,而我们经历过川藏线的人,几乎都陶醉于其绝伦的自然美景。在那个特定的历史时空下,川藏线对父母而言,不是旅途,而是征途,征途就意味着艰难和漫长,意味着战斗和牺牲,太多的生存困苦和使命磨难让他们无暇、也无心顾及身边的景致。
  带 着 父 母 踏 上 雅 康 高 速,去 穿 越13.4 公里的二郎山特长隧道,去跨越飞架峡谷的泸定大渡河兴康特大桥,去感受康定情歌的辽远和深情,让他们在穿越时空的旅途上,找回家国青春的生动记忆,找到今昔变迁的美好链接。
  川藏线——父母的川藏线,也是我们的川藏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