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童年的记忆大多是关于姥姥的。
姥姥是胶东人,自从我出生后便留在东营照看我。听惯了姥姥用胶东话给我念故事、教我背唐诗,我便自然而然地说得一口流利正宗、人见人夸的胶东话。东营话与胶东话的腔调截然不同,且东营话语速极快,姥姥常听不懂父亲讲话,于是我便自豪地担任起父亲与姥姥之间的翻译角色。
姥姥很矮很胖,腿脚不灵便,走起路来总是一瘸一拐的。小时候不懂事,嘲笑姥姥是笨拙的胖企鹅,还夸张地模仿姥姥左右摇摆的走姿,姥姥不但不生气,反而大笑得脸都簇成一团,眼睛挤成两条弯弯的缝儿,藏在皱皱巴巴的树皮般的纹路里。
童年的我内向而害羞,不愿与别的孩子玩耍,只爱天天缠着姥姥带我出去 “站”(“站”在胶东话里就是玩的意思)。姥姥带我逛公园,玩公园里各种各样的健身器材。带我去看大爷们下象棋,让我给大爷们表演“识象棋”,或是拉着我给老婆婆们背唐诗、背故事。小时候记忆力超群,是小区里小有名气的 “神童”,获得称赞时,姥姥总是无比自豪,笑得像一朵盛开的饱满的花。
刚出生时我只有六斤多重,姥姥总怕我吃不饱,不仅每天给我做营养丰富的饭菜,也带我吃遍了附近的美食。无论是公园旁边热腾腾的鲜肉小笼包,还是小区门口甜滋滋的蜂蜜小面包,姥姥对我都是有求必应。长大后我也责怪过姥姥,嫌她当时把我喂得太胖太高,姥姥却一脸吃惊地说: “胖啥,那样正正好好。”她又会边摩挲着我的手,边说,“现在瘦得和竹竿一样,一点也不好看。”
正因为我在姥姥眼里像个竹竿,所以直到现在她还总怕我吃不饱。每当我回胶东老家时,姥姥总是从大清早就开始忙活了。她知道我不爱吃胶东人常吃的海鲜和面条,每次都特意给我蒸一碗米饭,再炒俩菜就着,菜也是迎合我的口味。这俩菜别人还碰不得,因为姥姥总说:“这是给彤儿炒的。”我吃饱了,放下筷子时,姥姥又会抱怨我吃得太少了,一脸委屈地责怪自己又把我给饿着了。
小时候我很少跟姥姥睡一张床,那是因为姥姥震耳欲聋的呼噜声。母亲偶尔出差,我不敢自己睡,只能跟姥姥睡在一起。姥姥是极易入睡的,一睡必伴随着轰隆隆的响雷。我实在睡不着,便把姥姥推醒,姥姥便满脸愧疚地说等我睡着了她再睡。可还没等我闭上眼,她竟又开始打雷了,我只能再次把她推醒。至于后来我能迷迷糊糊入睡,是因为姥姥后来没再敢闭眼了。
姥姥最听不得的便是 “彤儿生病了。”听母亲说,小时候我曾生过一场大病。姥姥刚坐了七个小时的大巴回到胶东没两天,听母亲说我病了,便又坐七个小时的大巴回来了。后来中学时因为压力大,得了高眼压,眼睛疼痛难忍。当时老觉得自己得的是青光眼,就要瞎掉了,吓得大哭不止。姥姥觉得帮不上什么忙,也每天急得掉眼泪。有天,姥姥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好点子,一瘸一拐地匆忙摆进我的屋,拉着我的手兴奋地说: “彤儿别怕,要是你的眼睛没了,姥儿就把眼睛给你。”后来眼睛渐渐好起来,从医院复查回来的那天,知道我已痊愈的姥姥又变得异常激动,蜡黄干枯的脸都变得满面红光,甚至有些不知所措了,还边嘟囔着 “彤儿的眼睛没事了”,边吃了两盒小熊饼干。如今每当想到姥姥那兴奋的表情,眼眶便不禁发酸、湿润。
上了小学后姥姥就不在东营住了。一到寒暑假我便缠着爸妈带我去姥姥家。与姥姥在一起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而父亲周一还是要上班的,便不得不回家了。每当要回家时,姥姥总会把我们的后备箱装得满满当当的,都是自己种的蔬菜、自家鸡下的鸡蛋之类的。她会站在屋前的小桥上一直朝从车窗里探出头的我挥手,直到那个胖胖的笨拙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小时候受不了离别,在车里哇哇大哭。
小时候曾许诺姥姥,等我将来成了大作家,挣了钱就给她买好多貂皮大衣穿,让她变成村里最雍容华贵的老太太。不知姥姥是当了真还是只觉得我滑稽,每当听到这些话就高兴地边拍手边笑得前仰后合,兴奋得像个小孩。
第一次发表的文章就是关于姥姥的,在她眼里我大概是最厉害的孩子,否则她也不会见人就夸她的彤儿。即便现在我已渐渐放弃了写作的梦想,姥姥还始终相信,彤儿是能当作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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