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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他从小到大都不熟。他总是带着一种奇怪和神秘，冷冰冰地疏远你，让人无法靠近也无法琢磨。

我的姥爷，一个80多岁的老头，古板又老套。他保留着很传统的兴趣爱好，爱养兰花、养乌龟、养金鱼、养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姥爷虽然传统，但他琢磨养东西确实有一套：家里的乌龟比我还年长，枯萎的兰花也能在他的呵护下起死回生……但我一点也没遗传姥爷的 “神奇”基因，我是各种植物的“杀手”。

他不爱变通，长年保持着相同的习惯。从我记事起，姥爷的早餐就是一碗面条加一勺肉松，雷打不动。春节，全家人都在吃饺子，他却嚷嚷着要吃面条，年年姥姥都因吃饺子还是吃面条和他大吵一架。他每天都守着电视准时收看天气预报，还一定要把当天的气温、温差、日出日落时间记录下来，这么多年记了十多个厚厚的本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在气象局工作。他眼睛花了，但每天还要固定读2小时的书和报纸。脖子上挂着老花镜，左手拿书、右手拿放大镜，弓着腰伸着脖子，像个老学究。

他有很严重的洁癖和强迫症。我小时候他从来不让我们去他的房间玩，总怕我们乱翻他的书柜、把他的床弄脏。他的床单连个褶子都没有，被子整整齐齐叠成豆腐块，干净得仿佛没人住。他的书柜很大，各类书按高矮和颜色码放，一眼望过去仿佛一块块瓷砖，装不下的旧书按大小捆起来，放在床下的藤条箱里。小时候我最喜欢看他年轻时候买的各种小画书，嚷嚷着要进他的屋子找书看，他总是凶巴巴拒绝我，让我安静写作业。他很“抠门”，是个“守书奴”，从来不允许我把书带走，只能在家里看，我小时候还悄悄叫过他“葛朗台”。

大人们都说隔代亲，但我和他却一点也不亲。他不像平常的老头一样平易近人，不像书里电视里的姥爷一样和蔼可亲。他很少笑，能扯扯嘴角就是他高兴的表现。每年家里照合照，他总是默默走开，不愿意入镜。我小时候还一度怀疑，他是不是根本不爱我们。

2020年7月28日，舅舅出门买菜的半小时空隙，姥爷坐在他常坐的椅子上，安静地离开了我们。

妈妈在整理姥爷遗物时，发现了好多我们从来没有注意过的细节。

姥爷的床头用信封装着每年我们一起拍的照片。他在每张照片背面写上日期、地点和拍摄原因。一沓沓信封，远到妈妈小时候和大姨舅舅的合影，近到从我出生到现在，姥爷整整攒了40多年。这几年的照片都因经常翻动，起了折痕褪了色，信封也因为反复折叠几近散架。床头柜里，用红包装着他为妹妹上大学准备的一万块钱，但明明妹妹明年才读大学。还意外地发现了他的日记本，有长篇记录的部分都是我们回家的日子，我们不在的日子里，每天记录的内容只有天气和饮食。日记本的开头，他怕自己忘记，把我们每个人的出生日期、在哪里上学都记了下来。今年春节，姥爷在日记里写道：“今天过年，孩子们都回来了，多希望她们多待一会儿，但她们要忙。”

我突然发现，原来他比想象中更爱我。

小时候爸妈要上班，妈妈就把我送到姥姥家。我很爱哭，一定要别人抱着哄才停嘴。家里没人愿意长时间抱着我，姥爷却愿意一直抱着哄我。从妈妈早上8点上班到下午5点下班，他从没说过一句累。我很挑食，饭菜都只是吃几口就撂筷子，为监督我吃饭，姥姥没少费功夫。有次姥姥买了个香米火烧，甜甜的香米让我胃口大开，那是我第一次吃完一整个火烧。第二天姥爷又去市场一次买了20个香米火烧，希望我能好好吃饭。我很开心地连吃了一周，但“物极必反”，我很快就吃腻了。时隔多年，我闻到香米的味道还是反胃。我不喜欢他送我回家、接我上下学，因为他总是像怕我跑了一样紧紧攥着我的手，我每次都觉得不自在而挣脱他的手。时间长了，他渐渐就不接送我了。一次我自己从姥姥家回家后妈妈问我：“姥爷怎么没和你一起上来？”原来妈妈在阳台上看到姥爷跟在我身后。其实我家离姥爷家只有两条马路，三个红绿灯的距离，一路上穿过热闹的市中心，他却还是不放心，总要远远地跟着我。他总是记得我说的很多小事儿，我随口一说想养乌龟，他隔天就开始给我做鱼缸，去花鸟鱼虫市场买小乌龟。当他带着鱼缸和小乌龟出现在家门口，我却瞪大眼睛努力地回想我曾经说过的话。

小时候，姥爷总说死亡就是去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里有无尽的快乐。坐在他身边的我还大大咧咧地说自己也要去这个世界陪他，因为这个世界不用上课、没有作业，惹得姥爷敲我额头说我整天瞎想。现在，他真离我远去了，去了那个快乐的世界，但我会记得他曾给予我的那份特殊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