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不是说他年纪大,而是他一身都散发着与众不同的气质。他常年穿着与现代社会很不相称的中山装——那中山装经过无数次的洗刷已然有些发白了。他有些秃顶,中间那块寸草不生的地方总是油光发亮,余下稀疏的两鬓微斑。眉额处深深嵌入的皱纹下有一双浑浊的双眼,虽然架着一副黑边圆框眼镜,却时常眯着眼睛,似乎看不太清东西。
他的学生不记着他的名儿,只唤他为“老学究”。
“你瞧,你瞧,老学究又出来遛他的狗了。”
老学究有一条老黄狗,差不多有11岁,在狗中也算很老的了。它是老学究捡来的,是个串儿——所谓的串儿,就是血统不纯,由两种不同品种的狗杂交而生下来的,是某种意义上的“杂种”。
老学究经常叨叨着:“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爱犬也,仁人也。”
这时候他的学生又开始说了。
“你瞧,老学究又要开始之乎者也了。”
老学究的“之乎者也”在学校里是出了名的。每年学校一招新,就会掀起一波模仿老学究的热潮,然而老学究不但对此不以为意,还颇为得意自豪。
“国学之雅在于斯,甚好甚好。”
但一般这样的小热潮持续不了多久,又只剩老学究一本正经地自顾自“之乎者也”了。
后来不知从哪里探到了消息,说老学究之所以会如此格格不入,是因为他念的是老私塾。那时候新中国刚成立不久,国立学校少之又少,老学究没那个本事进大城市,只能跟着县里的一位老秀才念私塾,接触的都是些四书五经。他顶讨厌鲁迅笔下的孔乙己,认为那是“杀了读书人的雅气”。
后来恢复高考了,他就凭借着自己算是深厚的国学功底进了大学的中文系,学的是古文,毕业后留校任职,再后来被下放,最后终于熬到了改革开放被学校返聘,成了现今的老学究。
老学究很孤独,除了教一届比一届少的古汉语专业的学生,他只有他的老黄狗。但他知道老黄狗也老了,陪不了他多久了。
他和他的老黄狗,比这个物欲横流,飞速发展的时代慢了一个世纪。但老学究不认为自己孤独,他会说:“古来圣贤常在侧,道义何须与尔说?”
好狂妄的口气。
这,大抵便是所谓的知识分子吧。
要说老学究没文化那是假的。相反,他是学校文言功底最深厚的教授,在其专业领域也是颇有名气的。但他太过了,使得美名变成了骂名,批判他矫揉造作的学者也不在少数。
老学究倒不在乎什么,反正他都老了,一只脚踏入黄泉,另一只脚也马上就要踏进去了。
有时候他会感到悲哀,彻头彻尾永无寂灭的悲哀。
不过至少他还有老黄狗,好歹人与狗还能一同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