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采访任务时,老师就曾告诉我,此次要采访的抗美援朝老战士潘朴学,虽然已经91岁高龄,但身体硬朗,记忆力也很好。这和我初见老人时的印象相同,老人鹤发朱颜,回忆起往事时,谈吐清晰有力。只是他反复强调的 “没有困难” “没怎么做手术”等字眼,又分明和个人档案中 “救治伤员数百人,荣获个人三等功一次,集体二等功一次”的记录 “不相符”,这是怎么回事呢?“炮一响”
抗美援朝战争中, “炮一响”就意味着将有伤员被送下来。这也是潘朴学在受访中反复提到的,在讲述自己的战地救护经历时,回忆总是从一声炮响开始。
1952年10月,23岁的潘朴学刚从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三军医大学毕业,便随学校组织的第二批抗美援朝手术队奔赴前线。志愿军卫生部部长吴之理接见了这批胸怀壮志的医护人才,并将他们分配到朝鲜东线战场。那里也是战争后期敌我双方寸土必争的地带,从此潘朴学的脑海中就留下了关于 “炮一响”的记忆。 “炮一响,一两个小时伤员就下来了,一次几十人。有的被担架抬下来,有的拄着棍儿一瘸一拐走下来……我们能做的不过是帮伤员简单处理一下,清创、消毒、打疫苗、包扎。”回忆起曾经的经历,老人说得轻描淡写,甚至不记得曾经做过的那些血淋淋的截肢手术。在儿子潘禾丰的提醒下,老人才如梦初醒般点点头, “对,是有这么回事。”
在潘朴学的记忆中,炮响过后,有时是一两个小时,有时是三四个小时,伤员便会被送下来,根据响炮到接到伤员的时间差便大致可以判断战役的规模和惨烈程度。因此,当金城战役开炮的时间过去了四五个小时,伤员被成批成批地运送下来时,潘朴学就明白这不是一般的小型战役。战士们憋着一口气要把美军推到三八线以南,手术队的队员们也沉着一口气要把伤员从死亡线拉回来,经他们快速处理好感染部位后,伤员被停在旁边的汽车火速送往国内医院,大大降低了死亡率。据校方统计,潘朴学所在的手术队在朝期间,共做战伤手术近600人次,治疗病员1500多人次。“没有困难”
“我们去的时候条件好多了,没遇到什么困难……有了高射炮,美军的飞机也不敢太嚣张……”这是潘朴学回忆朝鲜战场情形时最常提到的几句话,老人笑眯眯地说着,仿佛危险从未接近过他。
作为队内唯一一名党员,兼政治指导员,潘朴学自觉地发挥着党员的先锋引领作用, “我自己得先经得住考验,别人才能跟着往前冲”。因此,他从不在战场露怯,而是积极寻找应对策略。他仔细观察敌机的飞行状态,摸索规律,并鼓励队员们尽快适应战场现状。最终,手术队克服困难,创造了在朝期间无一人伤亡的记录。
潘朴学对环境的乐观态度并非毫无根据,作为新中国第一批4年制医学生,他系统地学习了战地救护和眼科知识,过硬的专业素养为他在战场克服困难打下了基础。1953年夏天,中国人民志愿军副司令员洪学智眼睛感染,经人推荐来到潘朴学处求医,当时医疗条件十分简陋,潘朴学凭经验为其清洗、上药、包扎,过了几天,副司令员专程打来电话,告诉他自己的眼睛已经康复了。
潘朴学口中所谓的战地无困难,不过是一位医护工作者 “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的坚定信念。所谓战地不危险,不过是一名党员面对前线告急、家国征召时的忠诚和无畏。“命大”
潘朴学老人似乎不太愿意提起自己受伤的往事。在儿子提到老人背上曾挨过一块弹片,至今仍留下了一个洞时,老人仍是轻描淡写地一语带过: “小弹片碰过去擦了皮,没事,命大。”面对其他采访问题时,他也是类似的状态,常常忘了那些和鲜血掺杂在一起的经历。
老人此番回忆和潘禾丰小时候听到的描述相比淡化了许多。在儿子的记忆中,老人看不得关于抗美援朝的纪录片,一看到战场血肉模糊的场景就会特别激动, “这可能是一种战后创伤。小时候我问爸爸,每天截肢的人多不多,他说截肢用坏的锯都快堆成小山了,你说这得有多少人。现在这部分记忆他已经丢失了,我觉得他是选择性遗忘。”著名心理学家弗洛伊德用 “压抑”来描述情感痛苦事件被有意识地阻止的情形。当创伤记忆出现时,受创伤者会无意识地产生回避态度,以免被创伤记忆所折磨,因此,他们很难完整地谈论自己的创伤经历。这或许便是老人的记忆中总是 “福大命大” “没有苦难”这些乐观字眼的原因,战争最惨烈的印象只保留了记忆深处的一声炮响。
潘朴学老人所回避的记忆,不仅有医生对战争伤害的直观感受,也有来自对家人的愧疚。他瞒着老母亲上战场,唯一知情的哥哥每天翻着 《人民日报》的伤亡名单寻找弟弟的名字,回忆到家人时,老人的笑容里第一次泛起了苦涩。他郑重地告诉记者: “人的命其实并不硬,战争一发动必然要死人,不管是咱们的人还是敌人。为了人民的生命,全世界都应该为了和平而奋斗。”
潘朴学老人的战争记忆或许被无意识地 “压抑”了,他记得战友们的功绩,却忘了自己的奉献;他记得生活中积极的一面,却忘了苦难和不安;他驱散了不愉快的记忆,只盼国泰民安,下一辈快乐成长。这便是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的心声,一位 “国有难,召必回,战必胜”的中国人民志愿军的肝胆和气魄。
潘朴学,现年91岁,1952年12月入朝,1954年1月回国。1995年离休,离休前为原白求恩医科大学卫生系系主任、教授、主任医师,享受厅级待遇。 (作者系文学院2020级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