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爬山虎带着初生的绿意漫上几排灰蒙蒙的居民楼,为沉寂的老城区增添些许生机。临近正午,街口气氛祥和。远远望去,路边的树荫处,一位水果商贩正坐在树底的路牙石上乘凉,身侧独轮车上的两筐苹果还暴露在阳光下,被映照得愈发鲜亮。他的一旁有一辆贩卖豆腐的三轮车,豆腐中的水正沿着车缝徐徐滴落,于地面聚成一滩水。此时恰好没有客人,两位商贩正在用乡音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渐渐地,两人都将目光移向西侧的那家杂货铺。
卖豆腐的扭头说:“老陈头前天死了。”
放学的我路过豆腐车,恍恍惚惚听到这句话,心头一惊。目光在西侧聚焦后又移开,因为那家杂货铺居然关了门。
我应当称呼老陈为“陈爷爷”,但因大家都喊他老陈,我也跟着在心里默默这样叫他。自我记事起,老陈便在老城区的十字路口处开杂货铺。那是一间逼仄而老旧的房屋,深绿色木门的边角上有几枚生锈的铁钉,都是老陈亲手砸上去的。成串的棒棒糖与小零食被挂在上面,宛如拉开几条长长的彩虹。店铺的窗户也被他亲自改成可推拉的玻璃窗,人们敲敲窗,他慈祥的面孔便从里面露出来。后来老陈的老伴儿因病去世,他便用木板钉出一张简陋的床,独自住在铺子里。人们知道他的家也住在老城区,便问他怎么不常回家,他呲牙笑笑说:“这里熟悉些。”自此以后,这家杂货铺仿佛不再打烊一般,即使是深夜,玻璃窗口中也总长明着一盏橘黄的灯。老城区的路灯已坏了好几盏,却没人修。有了老陈的小灯,老街的夜晚亮了许多。
老陈个子很高,一条腿却是瘸的,听说是因为年轻时被汽车碰撞所致。炎热的日子,他的杂货铺门口总会支起一柄蓝绿花色的大遮阳伞,伞下放一台冰柜和一把躺椅。躺在躺椅上的老陈悠然自得,有时干脆呼呼大睡,完全不顾自己看守店铺的责任。北方的冬季向来寒冷,老陈置办了一个小炉子,烧蜂窝煤取暖。他的炉子上常常会放一口小锅,里面煮许多茶叶蛋,香气四溢,隔着很远的距离都能闻到。嘴馋的我自幼爱在老陈的杂货铺买各种零食与饮品,久而久之我们相熟,他有时还会送我免费的零食。听说他有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孙子,也在读初中,大概他是把我当成了自家的小孩。老陈真好,我常常这样想。
步入老年,老陈的睡眠质量下降,早上醒来的时间越来越早,于是他自发在清晨清扫马路,为老城区的环境卫生作贡献。每年寒暑假,我都会与父母一同早起赶火车回老家看望爷爷奶奶。天蒙蒙亮时,我们总能看到老陈拖着大扫帚的身影。他走得一瘸一拐,但每一步都很有力量。我开心地与他打招呼,他也笑眯眯地用不拿扫帚的左手朝我挥一挥,“小明子,今天起这么早哇!”听我说要回老家探望老人,他的眼睛立马亮晶晶的,口中不停念叨着“回去看看很好啊。”每当他渐渐走远,父母便感叹:“老陈可真是个好人。”
老陈怎么会死呢?
老陈的死太突然。回家的路上,我的手指绞在一起,脑海中全是几天前他冲我呲出门牙的和善笑脸。他的年纪确实很大了,离去是每个人必经的历程,我自我安慰着。到家后,我在换拖鞋时失魂落魄地将运动鞋蹬翻在门口,正对上老妈的视线。
“明子,把你的鞋摆好!”她喊。
于是我又连忙蹲下,心不在焉地摆鞋,眼前却播放电影般闪烁着老陈的样子。在躺椅上打鼾磨牙的他、用火钳子夹蜂窝煤的他、拖着扫帚一瘸一拐的他……晚饭过后,我拖着书包回房间写作业,忽然听到父母在客厅聊天的声音,其中隐约提到老陈。我立刻从座椅上弹起来,连忙将耳朵附在门框上听。嘈杂的电视新闻声中,我勉强听清了他们的谈话。
前天清晨,在照例义务清扫街道的过程中,腿脚不好的老陈被一辆飞奔而来的摩托车撞倒,肇事者没有拨打120便仓皇逃走。大家发现老陈时,他已奄奄一息,最终因抢救无效而身亡。更令人悲伤的是,坏掉的路灯与老城区并不完善的监控系统一起为肇事者“打了掩护”,警方无法通过稀少的证据抓到嫌疑人。我在门边愣住,我一直以为警察叔叔们是无所不能的超人,原来,并不是所有的恶都能顺利被正义严惩。
周末,我第一次拒绝小伙伴们一同打篮球的邀请,独自徘徊在老城区的街巷。临近老陈的杂货铺时,我不敢走近,因为有几位陌生的大人正在搬里面的东西,他们貌似是老陈的子女。杂货铺后侧高高的老墙上,大片的爬山虎正散发出春意盎然的朝气。我开始不自觉地咬手指,想到老陈再也看不完今年的春天,又想到落叶的秋季不再有他的勤劳清扫,鼻子骤然变酸。我垂着头靠近杂货铺,然后默默路过。经过时的十几秒里,耳边满是老陈子女们七嘴八舌的喊声,他们并不像老陈那样温柔。
几日之后,正在写作业的我再次听到父母议论老陈的交谈声。那天家里没有开电视机,所以他们的声音很清晰,像一根根尖刺向我刺来。老陈的子女们迟迟不肯安葬父亲,他们希望警方抓住肇事者,从而获得一笔赔偿。而因老陈没能留下遗嘱,争抢遗产也成为他们的争吵话题之一。被子女们孤零零丢在老城区的老人数不胜数,从父母的交谈中我得知,抢遗产是老城区永不落幕的闹剧。
那天,我的作业完成得特别慢。因为我的耳边总回荡着一句话,挥之不去:“老陈可真是个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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