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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山学院 - 《泰山学院报》

独留贞石照红妆

——《莲花山石刻志》序

作者:周 郢    
2020-11-20     浏览(237)     (0)

“一片石,韩陵续。三尺土,燕支覆。羡生花妙笔,双钩满幅。前代名碑遗篆隶,后来词客挥珠玉。属书星,拓本好收藏,千回读。”

此《满江红》一词,系清代女词人吴藻(苹香)为《孙夫人碑》而题。乾隆五十八年(1793)钱塘学者江凤彝于新甫(莲花)山下寻获晋代《孙夫人碑》,一时惊艳金石学界,名家考识、题咏不绝,且为绘《新甫得石图》一十二幅,彩缣丹青,流芳艺林。

在《孙夫人碑》发现二百余年后,又有一批学人在新甫丛山中访古寻碑,胼手胝足,负芒披苇,历时十年,甘苦倍尝,所搜之细密,所得之丰赡,远过于昔年江公。手边这部洋洋数十万言之《莲花山石刻志》,便是此项工作结成的硕果,堪称是一卷当代版的“新甫得石图”。

《石刻志》对莲花山及其周边石刻悉加著录,共收石刻357方,每方碑石,皆予录文、考释,并逐一介绍碑刻之物理形态、收藏地点、保存现状等情况,附以照片、拓本。录文准确,考订严谨,体例科学,整理深入。展读这部石刻志,对莲花山石刻风貌有了一番全面的认识。

现存的莲花山石刻,以民间庙宇记事、香会题名居多,与泰山主峰碑石相比,既缺少帝王封祀的鸿篇钜制,也稀见名士题咏的翰墨名笔,这或许是此山古刻少为人所关注的原因——历代学者对新甫石刻的考释仅限于《孙夫人碑》《师旷阙》《汉武帝庙碑》等一二名碣,其他众碑刻则视为俗刻而略不一顾。其实,若转换视角,这些被认为不登大雅的民间碑石,乃是研究地方信仰、乡村组织、家庭关系、财产制度以至大众心态的绝好史料,可挖掘出多重的社会文化含义。

如在莲花山石刻中,出现大量妇女题名的碑志。这一现象,早就引起了昔人的关注,如清人蒋大庆赋《新甫纪游·山下行宫》诗中有“庙原趋妇女,僧不解烟霞”句(自注:“碑题皆妇女姓氏”)(《柳园吟草》卷下)。此缘于清初莲花山观音信仰的肇兴适应了女性需求,也与明清以来妇女泰山进香活动兴盛相关。明末学者詹钟玉记泰山进香之俗,“幼女少妇,随尼僧走数千里,亦有士人携室至者”。时人诗中咏云:“只为大罗真有路,因教少妇不知羞。”(明公鼒《登岱八首》)以至朝中重臣沈鲤、刘宗周等频有禁止妇女朝岱进香之论。泰山女香众虽盛,但莲花山妇女介入庙祀香会程度更深,观音诸庙“历年重修,多由信女连年补葺”(光绪《重修行宫碑记》),所谓“四方募化竭力,实出信女;一举告竣厥工,半赖哲妇”(乾隆《重修送子观音殿碑记》)。妇女进香活动深刻影响到莲花山宗教发展传播。泰山妇女香社题名碑仅有二方,莲花山妇女姓名碑竟多达百方。此外许多碑虽非妇女专属,却由女子担当会首,居领导地位。如康熙四十七年(1708)《重修莲花山观音菩萨大殿碑序》所记,此次重修系由新泰知县吴阶玉具名发起,具体承接募化事务的“领袖善人”却是“王门井氏、葛门位氏、赵门牛氏”等一干女流,在下列香众中,妇女多达230余名,男性仅40人,虽有几位“生员”“巡检”“约正”等头面人物,但亦谨随女性名后。很明显乡村妇女在本次重修中发挥了主导作用。又嘉庆五年(1800)《重修地藏王菩萨庙碑记》中云:“有信女徐徐氏者,感菩萨之灵应,兴重修之意念,鸠工四方,甫期月而告竣焉。”参与这次重修的香众,也是以妇女为主体,一些士绅如“文生纪淑伦”虽参与其中,却唯徐徐氏马首是瞻,甘作徒众,足见这位女会首在乡里号召力之强、威望之高。另在嘉庆七年(1802)《重修观音大士碑记》、十一年(1806)《重修山顶观音菩萨大殿碑记》、十七年(1812)《重修莲花山云谷寺观音殿碑记》、光绪九年(1883)《重修三皇圣祖阁正殿白衣大士庙碑记》(碑阴)、民国十二年(1923)《创修张白二仙庙碑记》等记文中,也都频频出现这类“巾帼丈夫”(语出王锡五《重修莲花山云谷寺观音殿碑记》)的身影。与世俗生活中的妇女充满压抑、禁锢不同,莲花山香会中的女性在信仰力量的推动下(如声称“感菩萨之灵应”),一定程度上摆脱了自卑心态与繁琐日常,充分展现出她们被埋没的组织、宣传、经济才能,赢得众多善众的崇敬与信从,甚至受到主政者(如知县吴阶玉、胡叙宁)的倚重。大量信女也在女会首的导引下聚集成团,形成不可小觑的社会力量,乡村女性的生活空间由此得以开拓。泰山主峰被朝廷列为宗祀之岳,“钦工重地”,妇女香会虽盛,不过很难成为主导势力(泰山主峰香社碑中,绝大多数会首由男性充任)。而相对偏远的莲花山区,女性力量却一支独大,其才能获得了充分的释放空间,成为这一区域民间信仰中不可替代的主角。正如赵世瑜先生所论,由于这一时期妇女参与社会活动的广泛深入,一定程度上形成了一种妇女亚文化。这是展读莲花山上的众多“红妆碑记”,给人的一点鲜明认识。

如果我们将视线从明清香众碑,远溯至莲花山第一通妇女碑(也是目前所知首通中国妇女碑)——《孙夫人碑》,从孙夫人“宽仁足以容众,明敏足以辨物”,到女会首“恻隐婆心”(乾隆《东盘山道重修碑》)、“念切菩提”(嘉庆《创修伽蓝碑记》),便会依稀感到,历史上女性在莲花山地区的文化传承、信仰建构上发挥了极大的作用,展示了与史籍《烈女传》记录的生活状况完全不同的另一侧面。可以说若无女性的积极参与,则无丰厚博赡的莲花山文化。她们的懿行善绩虽为史传所隐,累累碑石却留记了其红妆风采。如将这些碑石史料,置于中国乡村女性宗教活动的大视野中去照观,也许会有更多的体悟。

再引开篇女词人咏新甫碑石之作,以结小文。词云:“搜剔到斜阳苍藓,秋风古木。金石未磨彤管(代指女性)记,玻璃空艳温泉浴。似曹娥黄绢遇中郎,摩挲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