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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画画这件事,在中国也是颇多窒碍的。一个画家背着画箱,跑到灾区去,要为那些吃草根树皮的人们作画。仅这一点,就够教某一些人觉得不可思议而且惴惴然了。为了避免某些不必要的麻烦和注意,我们的画家就只能偷偷地躲在街角和食物摊上,把所要画的对象写入到他小日记本儿上。这就是撕下的日记簿页的原由。草纸呢,那很简单,在乡下最能找到的,只有这样的纸张。我们的画家既不能大模大样拿起画箱坐在帆布凳上去作画,自然只有找到什么纸就画在什么纸上了。只要是真正的艺术,我想决不会因所有的纸张而受限制的。真正的艺术家也决不因物质条件而受拘束。那些标榜着“劣纸勿绘”的名士们,只是显示出他们自己的低能罢了。至于用烂毛笔,这却是符罗飞先生一个天才的创见。据说他在意大利研究绘画的时候,就研究了毛笔在西洋画上的利用,结果是获得了美满的成功。请看一看这次展览中《折磨》《正义》那几幅画吧,你将感到巨大的惊异。这个创见我以为是特别值得注意的。我并不是主张要用落后的工具,但是,生在这一切都落后的国家,我们就不能不从落后中间有所创造,以适应这落后的生活环境。中国的农民现已能从落后的生产条件下创造了新的生产方法,中国的艺术家也应该从落后的物质条件下去创造出特有的技术,而且把落后的提高到进步的水平。当我们有时连新的工具也不可能获得时,一张草纸,一支秃笔我们也同样能创造出光辉的艺术。这是多么的骄傲!农民用他们朴素的言语唱他们坚实的山歌,我们的艺术家利用了原始的工具创造出现代的艺术。这是艺术方法的民族化,这是民族艺术的独创性。而且用草纸和毛笔来写出这些吃草根树皮的人们的生活和感情,这件事本身就首先使我们感动了。
让那些斤斤于纸质与颜料的高贵绅士去讽笑吧。但是光荣是属于你的,因为你创造了人民自己的艺术方法,你也创造了人民的艺术,你是属于人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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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我所知道的,到湘桂灾区去的,先后有陆地先生和符罗飞先生。当大家忙着复员到上海、广州等大都市去的时候,他们却悄悄地,冒着风霜,不辞艰辛,跑到那没有饭吃的满目疮痍之区去为人民服务。单是这种精神就值得我们感动,也值得我们感谢了。文艺工作者常常在喊“深入农村,面对现实”,然而我们究竟写出了多少农村的现实呢?看了符先生的画,我们是应该深深惭愧的。一个艺术家,画什么?为什么画?画给什么人?这是决定他艺术思想和艺术方向的一个起点。符罗飞先生从他的作品中给予这些问题以分明的答复了。在他 6 个画集中间,都是环绕一个共同的主题,就是要为这一些饥寒交迫无家可归的人民提出他们血泪的控诉。符罗飞先生不像那些自然主义的风俗画家,仅仅告诉我们有哪样哪样一些生活。而是从他那气氛浓烈的画面背后,透出人民的诅咒和憎恨,也透出作者自己愤怒的抗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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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我特别喜欢的是《折磨》《劳役》和《正义》三幅。这也许可以说是达到了典型创造的境界。这些脸孔我似乎在什么地方看见过,而从他们的脸部表情上,我似乎读出了他们的生活历史。像《折磨》中那种被损害者的灵魂,《劳役》中那种强悍的性格,《正义》中那种坚毅的精神,这些综合起来,不就是今天在水深火热中中国底层人民性格一个强烈的表现?符先生似乎是更重视于内心描写的一个画家,他深刻地深入到他对象的灵魂深处。他的表现方法,似乎也更着重于气氛的渲染与抒情,使他作品显示强烈的感情。这是和那些自然主义的艺术截然相别的。在他的画幅上,处处显现出作者对现实强力的控诉和攻击。因此,他的画也就充满了战斗的性格。
(香港《华商报》,1947年8月4日)
邵荃麟(1906~1971),中国现代文艺理论批评家、作家。曾任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主席、党组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