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泥湾秋天的太阳把路边电线杆的影子向东挪去大半截了,似火的骄阳还在死磕地上草木的精神矍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柏油马路上,开车的人是那么的着急上火,汽车却怎么也慌忙不起来。饥肠辘辘的无法忍受,终于被一家路边小饭馆叫停了我的车。
饭馆里只有一个至少已经年过花甲的老板娘。饭馆外面虽不景气,但老板娘的一脸慈祥、干净利落的身板和饭馆里的一尘不染,让我打消了曾经的被迫无奈和犹豫不决,毫不犹豫地坐在一张饭桌上,准备吃饭。
“羊肉面,还是南泥湾香菇面?”她问我。“哪个快就弄哪个。”我说。“先尝一尝我自己地里产的煮玉米、煮洋芋、小米米汤,一点化肥也没施过。”说话中,她像变魔术似的,端来一个篮子、一碗小米稀饭。她做饭去了。我看了一眼篮子,里面装了一个剥了皮的煮洋芋和两个煮玉米穗。洋芋通体蜡白,翘起的肉质随意出一朵莲花;煮玉米上一排排“乳牙”,挤得密不透风,密密麻麻地开着数不清的芝麻花。我又犹豫不决了,因为不知道这么多的花儿被我“蹂躏”了后,得花多少钱。
看是没有用的,得吃,因为它们的天生丽质是用来解决我当下最难耐的遭遇——饥肠辘辘。去他妈的望梅止渴!去他妈的画饼充饥!去他妈的怜香惜玉!自己骗自己,难道我也不是人吗?一小块腌韭菜刚夹在莲花瓣里,一股“小时候的味道”就被我从记忆深处挖掘了出来,贪婪便再也无法抑制成我骨子里的人类情怀……
洋芋进肚了,我惊叹:
“日怪,还有小时候的味道!”
玉米进肚了,我禁不住自言自语道:
“太日怪了,哪里来的小时候味道?”
端小米稀饭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我白净的手其实很肮脏,活像一个踩踏了敌敌畏的鸡爪子。稀饭稠而不僵,水和米粒结合得恰到好处,和谐的汤汁上面漂着一层淡淡的亮光,一口下肚后,油腻腻的小米香味被我顽固不化的胃囊顶了上来——肯定是陌生的原因。多年来,喝惯了水米各自为阵的稀饭,对此种两厢情愿、不离不弃的结晶物已经没有多少记忆了。于是乎,我想起了西方文化里创世纪的耶和华,想起了中国文化里的神农氏……他们是吝啬的,但他们不得不是吝啬的。
“好吃不?”老板娘端着羊肉面,笑嘻嘻地问我。“嗯……我,吃过。”“羊也是我们自己放养的,两岁多才舍得杀,四个牙的黑毛山羊羯子肉最好吃。”她说着,把碗放在我面前。“哦……”我抬头看了她一眼,
“你一个人开饭馆?”
“哦么。昨天来了一大轿子车的外地游客,和面、擀面,切肉煮汤都是我一个伺候的。他们都说‘老区味道’就是好,离别时导游还加了我的微信,说以后来了还要吃。”“你的儿女哪去了?”“都城里住楼房去了。”她说着,或多或少画了的眉毛耷拉下了,
“唉,不种地了,他们。”“你不让他们帮忙?”“是,也不是。他们嫌不赚钱,麻烦。再说他们也不习惯干伺候人的营生,三四个人弄一桌饭气喘吁吁地得大半天,竟然不是面和得硬了,就是把味精当成盐了。”
“哦。”我看了一眼她的手,并不怎么粗糙。“都是我在山上的土窑里生的,又都在这平板房里长大的,现在都又跑城里住楼房了。唉,让我把他们宠坏了。”
“那你该跟他们享福去呀。”“不敢呀!我不能让平板房塌了,也不敢让山上那几十亩地撂荒了嘛。遇上个饥荒年,他们回来有个住处,还能挠挖地皮吃。”
“哦。”“不知道以后他们咋活呀,楼房值钱,但吃不成嘛,紧要关头吃饭当紧了,换不得一口袋洋芋。你信不?”
“哦。”羊肉面确实也非同一般的香,尤其是羊肉,没有膻味,嚼上特别劲道,但因为肚子里已经存放了那么多的“小时候味道”,我并没有吃多少。
“我扫你微信付饭钱。”我放下筷子说。“娃娃们弄的,我才会用。羊肉面26块钱。”“其它的呢?”“其它的让你吃稀罕呢,不要钱。”她笑着说,“客人们都说免费的煮玉米洋芋、小米粥,是我老婆子做的广告。唉,他们硬要这么说,就也算对吧!”
付了没有吃的饭钱,却没有付吃了的饭钱,我感到很别扭,就犹犹豫豫地走出饭馆。老板娘送我出院子,又毫不犹豫地返回。她的背影,宛若一首写在秋天里的唐诗,但看起来比甲骨文还难懂。这么难懂的一意孤行,我不知道她还能坚守多久。
原来慌忙不起来的车早已慌忙得不见了踪影,我无法慌忙地发动了车,丢了魂似的滑下坡。电杆的影子又向西挪了一截,骄阳依然似火,南泥湾的草木依旧精神矍铄,才仲秋,它们的打斗还得一些时日,明天、后天、一月、两月……
高速路口像一个张着的大口,我的车,连同又接二连三到来的,被顺畅地吞咽了下去,我不由自主了,不由自主就离身不由己不远了。没来得及对南泥湾说声再见,我们无数个陌生面孔,就承前启后地流蹿到一起,仿佛在急不可耐地追寻远方秋天的诗意。
风在收割我放在后视镜里的依恋,瞬间,那个难懂的背影就被忽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