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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师范大学 - 《山东师大报》

赤李子花开

作者:于永    
2020-10-21     浏览(242)     (0)


“赤李子花,一嘟噜,打小娘教俺织绒布,大嫂嫌俺织得密,二嫂嫌俺织得稀,三嫂嫌俺织得慢,一把给俺撂了机……”这首略带忧伤的乡村小唱中的“赤李子花”是我老家的一种野花。

春风清扬,忽明忽暗的雨水将低矮的山地冲洗一遍,山坡上一簇又一簇野花野草的芽儿、叶儿,点点嫩绿,团团鹅黄,影影绰绰铺就开来。那风儿褪去了凛冽,轻轻柔柔,一缕缕往花枝上拱。等阳光一出来,赤李子一丛丛的枝条上就满是粉嘟嘟的花骨朵儿了。一夜之间,赤李子仿佛接到了春天某种神秘的暗语,齐刷刷地开放了。赤李子花初开时带着桃花般的绯红,慢慢变得杏花般洁白。它花朵繁多,簇拥在小小的枝条上,五瓣的小花像极了紫叶李花,花色却比紫叶李多了一些娇艳。田野里那些不起眼的沟沟壑壑,一时间繁花簇拥,灿若云霞,恍若积雪,它开得铺天盖地,却又悄无声息,只有蜜蜂“嘤嘤嗡嗡”在赤李子花的淡雅芳香中流连忘返。

赤李子花的枝条并不长,成年的花枝大约三四十厘米的样子,一枝枝枯瘦却倔强地伸向天空。无论贫瘠、肥沃、干旱、洼涝,它也不择地儿,就在犄角旮旯、田间地头、山石缝隙间泼辣辣地迎风生长着。等花儿谢了残红,一枚枚绿色的小果子就如绿豆粒般挤满在枝条上。可不要小瞧这些不起眼的小果子,夏天来临,它就长成了樱桃大小,颜色也红艳鲜亮起来。那深红色的果肉有着令人垂涎欲滴的清香,咬一口酸甜可口,馥郁的香味从嘴角顺着喉咙一直流到心里。真的,迄今为止,我也没觉得有什么水果能比得过童年的赤李子。

在那个物质匮乏的时代,母亲盛夏时常常领着我们兄妹4人去野地里采摘赤李子。顺着一条条堰根找下去,扒开浓密的野草,就能看到一串串或粉绿或紫红的赤李子静静地躺在那儿。紫红色的赤李子散发着直冲脑门的清香,而粉绿、粉白色的咬上一小口则清爽中略有一丝酸涩。一家人把摘来的赤李子果肉吃干净后,再把果核洗净晾干,就能拿到中药店去换一点钱。据说,赤李子的果仁能治疗四肢浮肿,还有抗炎止痛的功效。

每年赤李子花开的季节,母亲总会坐在山坡的花丛中出神,赤李子花粉白的花瓣随风飘落,沾染在母亲的眉间发梢,她也浑然不觉。我们知道母亲是又想念她母亲了。听母亲讲,姥姥是在一个赤李子花开的春天去世的,那一年母亲6岁。在家里做针线活的姥姥突然鼻血喷涌,怎么都止不住,邻村的先生(老家人对医生的尊称)还没请到,姥姥人就不行了。当大姨把在外边玩耍的母亲急急领回家,脸色如蜡的姥姥已无力再看幼小的娃儿一眼。母亲吓得把手中新折的一簇赤李子花跌落在了被姥姥鲜血染成一片赤褐的泥地上,从此母亲就成了没娘的孩子。

还记得儿时在无数个春日的夜里,煤油灯将母亲纺线的身影拉得长长的,伴着“嗡儿嗡儿”的纺线声,母亲就小声哼唱那首《赤李子花》:“赤李子花,一嘟噜……娘啊娘,受不得,备下那骡马送俺滴,送到那柳树行,俺和娘哭一场,送到那柳树北,俺和娘哭到黑……”我们兄妹几个每每会在母亲哼唱声中沉沉地进入梦乡,却不明白为什么母亲总喜欢哼唱这首小唱,我们也从不知道母亲是何时停下手里的活计入睡,又是何时起床的。等我们清晨睁眼醒来,总会发现母亲早已经在灶前把火烧得红彤彤了。那时的母亲白天和其他社员一样下地挣工分,晚上就忙着纺线,等入了秋,母亲又请人帮忙把纺好的棉线浆染、经线、闯杼、吊机,然后开始“哐当、哐当”织起布来。一家人四季的衣裳布料就在母亲一夜一夜的不眠不休中日见雏形。

很小就失了母亲的疼爱,母亲和大姨、二姨却遗传了姥姥心灵手巧的基因。当年,她们姐妹仨的女红在村里可是数得着的:纺的棉线又匀又细,织的粗布细密结实。尤其是母亲,她无师自通的绣花功夫,更是惹得周围的小姐妹羡慕、追捧。说来也奇,同样从货郎手里换来的五色丝线,母亲飞针走线,几针下去就能把一朵赤李子花栩栩如生地绣在鞋垫上。母亲也总是温和地指点其他小姐妹怎么配色,如何拿针,从不厌烦。这些往事都是母亲零零碎碎讲给我听的。

母亲勤劳温柔、为人热情,又加上心灵手巧,以前村里姑娘出嫁的嫁衣大多都是出自母亲的裁剪缝制,不管多忙多累,只要有人来求助,母亲有求必应。直到后来成品衣替代了手工裁剪,母亲做嫁衣的手艺儿才搁置了下来。但母亲也闲不住,她又开始张罗着给我们兄妹几个的孩子缝制小衣服:一套套从春装到冬装,从几个月大到六七岁的衣服都分门别类地叠好,锁在她的樟木箱里。我们心疼母亲,劝说她不要再给孩子们缝制衣服了,现在什么样的衣服都能从网上买到。“外边买的,哪有自己做的棉布衣裳舒适?”母亲扶一扶老花镜的腿儿总是这样辩解着,继续埋头做她的针线活儿。

去年冬天,我和爱人给母亲买了一件藏蓝色的毛呢大衣,繁簇的梅花从大衣肩部开始绣起,梅枝缠绕着腰身又把粉白的梅花伸展到前襟、衣袖。母亲高兴的嘴都合不拢,她用手摩挲着那些机绣的花瓣,连声说:“真俊,真俊!就是针脚稀稀的,绣工差了点,这干枝子梅没有当年我绣的赤李子花密实啊。”母亲年事已高,已不可能再绣出当年活灵活现的赤李子花,但我们知道她心里总有一丛赤李子花开得灿烂、娇艳。

查阅资料才知晓,老家朴素的赤李子花其实也叫做郁李。它最早在先秦的《诗经·小雅·鹿鸣》的组诗之一《棠棣》中就有了记载,历代的文人墨客对赤李子花更是有详尽的描述。“劲条馥卉冒仙荄,殿取东皇艳杏开。茜瓣吐须凝露态,白英粘萼晕春腮。”这是宋代董嗣杲写的《郁李子花》。他从赤李子花的树形花姿入手,赞美它的娇艳和超凡脱俗,情趣盎然,颇有山野意味。北宋中医世家苏颂在《同赋山寺郁李花》中写道:“青红相间垂罗带,华叶同开缀宝钗。未必无言芳径列,须看成实翠珠排。禅扃掩映情多感,药谱标题品最佳。”不仅描述了赤李子花恬淡自然的别样风情,也阐明了它的药理作用。白居易的《惜郁李花》,更是把外表柔弱、内心刚强的赤李子花写得绘声绘色,活色生香,描尽了郁李花的形神色:“树小花鲜妍,香繁条软弱。高低二三尺,重叠千万萼。朝艳蔼霏霏,夕凋纷漠漠。辞枝朱粉细,覆地红绡薄。由来好颜色,尝苦易销铄。不见茛荡花,狂风吹不落。”

母亲可能从没想过,在乡下随处可见的赤李子花竟然被文人墨客歌咏了几千年。她只知道,一到春天,家乡的赤李子花就会迎风怒放,一年又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