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华大学 - 《南华大学报》
树犹如此 人何以堪
作者:语言文学学院 卢晓玉
白先勇先生不管何时都是笑眯眯的,恍若一个会发光的小太阳,当论及青春版《牡丹亭》时,年岁已高的白先生眼睛里还会闪着孩子般的无限希望。我知道这篇文章讲的是他的一位故人,但却未曾料到这篇短短的文章里面竟会有那么浓重的情绪。
“树”,是白先生后院的三棵意大利柏树。搬家之后,白先勇便开始整顿庭院,于是种上了这三棵树。他叫来王国祥,“ 每天早晨九时开工,一直到傍晚五六点钟才鸣金收兵,披荆斩棘,去芜存菁。”这两个人在一起,总能把生活操持的有滋有味儿。“收工后,夕阳西下,清风徐来,坐在园中草坪上,啜杏子酒,啖牛血李,一日的疲劳,很快也就消除了。”日子过得惬意至此。吃喝玩乐,第一讲究是吃。“蒸蟹第一讲究是火候,过半分便老了,少半分又不熟。王国祥蒸螃蟹全凭直觉,他注视着蟹壳渐渐转红叫一声:’好!‘将螃蟹从锅中一把提起,十拿九稳,正好蒸熟。”这一声“好!”盖是全文语气最为强烈的一笔。一声好,好在当时年少无虑的快意,好在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应是满心满意的喜爱吧。我甚至能想象出白先生脸上挂着一贯温柔的笑容,笑眯了眼望着那个人的样子。
他们是在一九五四年,四十四年前的那个夏天相遇的。哪个闲人曾说过人生最美不过初遇来着?木心写:“那日遇见你,草色风衣,自后私宅摆设便换了绿。”初遇的好,各人心中各藏着一个模样。那年正高三,白同学和王国祥那天同时匆匆赶去上补习班,恰巧都迟到,一同抢着上楼梯,跌跌撞撞地认识了。算而今已有三十八年。过了六年时间,白先生才敢下笔写下关于他的文字。白先勇说,从认识的一开始,他们之间便有一种异性手足祸福同当的默契,王国祥大二生一场大病,他们彼此守望相助,同心协力终抵御了过去。
1982年,那是个凶年。有天中间那棵意大利柏树叶尖露出点点焦黄来,不成想没过几天,便如遭天火雷殛,骤然间通体枯焦而亡。没过多久,王国祥便病了。医院像一座迷宫,进到里面好像误入外星;塑胶馆里的血浆,像时间漏斗的水滴,永远滴不完似的。王国祥被围困在了那一间用白幔围成的小隔间里。在读到这篇文章之前,我对“再生不良性贫血”这几个字是很陌生的,稍微了解后才明白,是白血症。骨髓移植不是也可以治愈这种病吗?不,不能。当时王国祥已经四五十岁了,在有着多种并发症的情况下,手术无疑是遭罪加送命。最后,白先生注视着王国祥心脏的波动,五点二十,他的心脏终于停止。这是他送他的最后一程。在人间,他们告了永别。他们终会再遇见。
文章还用了很重的篇幅来写王国祥旧病复发后,白先生到处求医的经历。人常说:日子难熬就过得慢。那段日子,在我捧着的书里,在白先生的记忆里,清晰恍若昨日——从美国的东西部到台湾岛,从上海到北京,再到石家庄,从
西医到中医,从一个医生介绍到另一个医生,从一个药方再下一个药方……其中辛苦,不敢细想。“有亲友生重病,才能体会到病急乱投医的真谛。当时如果有人告诉我喜马拉雅山顶上有神医,我也会攀爬上去祈求仙丹的。”后来的日子里,白先勇先生了解了气功疗法的神奇,一直耿耿于怀——如果当时早知道了这种方法,不知道王国祥还有没有复元的可能。
病情稍稳定些时(王国祥所表现出来的样子一直都是很镇定的),他们去惯常去的那家饭店,预备给国祥过个舒坦的生日,台阶爬到一半国祥便喘息起来,很难受的样子,那天白先生回家煮了两碗寿面来吃。临走之际,白先勇看着反光镜里,那个百病缠身、满头萧萧的身影,在月色中分外怵目。“开上高速公路后,突然一阵无法抵挡的伤痛袭击过来,我将车子拉到公路一旁,伏在方向盘上,不禁失声大恸。我哀痛王国祥如此勇敢坚忍,如此努力抵抗病魔咄咄相逼,最后仍然被折磨得形销骨立。而我自己亦尽了所有力量,去回护他的病体,却眼看着他的生命一点一滴耗尽,终至一筹莫展。我一向相信人定胜天,常常逆数而行,然而人力毕竟不敌天命,人生大限,无人能破。”哀而莫矣。
“抬望眼,总看见园中西隅,剩下的那两棵意大利柏树中间,露出一块楞楞的空白来,缺口当中,映着湛湛青空,悠悠白云,那是一道女娲炼石也无法弥补的天裂。”后来白先勇先生在他的《红楼梦》讲座中说,红楼梦里那块被女娲弃之不用的顽石,将来要补的是情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