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华大学 - 《南华大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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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统帝退位的第二年,阿狗那个满口诗云子曰的爹便归了天。
临走前,落魄一生的秀才把娘俩儿唤到榻前,轻声细语地安排着后事。
操劳家务恪守妇道的女人似乎从未想象过顶梁柱坍塌的那一天,她认为平日里倔强又温柔的男人不该在而立之年便老去,当残酷的死别将要发生时,她溢出巨大的哀伤的眸子惶然地望着气若游丝的丈夫,只是徒劳的用粗粝地双手攥着他的胳膊,她觉得自己握的紧了,无常就不容易把他钩走了。
阿狗在一旁垂泪,“爹,您放心的去吧,我会好好照顾娘的,再说咱家不是还有半箱子书......”
话还没说完,病入膏肓的秀才不知道哪来的气力,猛地起身朝着阿狗脸上掼了一记耳光!
“混账东西,书不准当!”男人声嘶力竭的怒叱。
他指着角落里那半箱子破旧不堪却堆叠得整整齐齐的书籍一字一顿道。
“那里面,是立身之本!是浩然正气!”
话音如磬,掷地有声。
这大概是轻声细语了一辈子的秀才说过的最有份量的一句话。
说完,男人闭眼,撒手人寰。
村子里的人都说阿狗气死了自己的老子,因为有碎嘴的邻居听到秀才临终前的喝骂,这蜚语被住在村西的泼皮六子听了去,竟是大感有趣,纠合了同样游手好闲的乌合之众守在阿狗的家门,见阿狗出来晒书,就嬉皮笑脸的一问。
“阿狗阿狗,你就是因为这些书气死了你老子?”
阿狗理也不理他们,只是顺手捡起一本破旧的书聚精会神的看。
泼皮们又是一阵阴阳怪气,“真是秀才的儿子读了书——好一个小秀才!”
六子对落魄的秀才是充满不屑的——兵荒马乱的年代,肚子里装点墨水能当饭吃?
六子自认为阿狗不理会他是故意落他的面子,就又笑嘻嘻的走过去抬起臭不可闻的脚要踩那些脆弱不堪的书籍。
可他一抬头,对上阿狗杀气腾腾的眼睛,膝盖骨蓦地一软。
那一脚最终没踩下去,六子吵嚷着“无趣无趣”,带着狐朋狗友溜了。
但是所谓不清不楚的梁子,就这样在六子心底里结下了。
行人们在村子里歇脚,带来沾着硝烟味儿的消息——袁大头复辟了、蔡将军讨袁、袁大头死了......六子带着一群“弟兄”组起了“保安队”,整日里舞枪弄棒,对着村民拍大胸脯,说他们保护村子,不过需要大家伙筹集点“饷粮”。
“保安队”巡逻的时候,必要在阿狗家门口耀武扬威。六子扛着一杆火铳冷笑,“读书能保住镇子?”
时光飞逝,一转多年,阿狗的娘亲思念丈夫过度,愁肠百转、心力憔悴下也溘然长逝。于是小小的院落里便只剩下了阿狗伴着他的那些在煦日清风下倏倏翻动的故纸。
墙外的挑衅一日比起一日喧嚣,墙内的槐树下愈发的清冷寂寥,父母皆已离世,偶尔有慈悲心肠的妇人送点吃的给阿狗。阿狗在加冠的那一天取了父亲早早为他想好的字,但这一切都不为外人所知,人们仍是唤他阿狗这个粗鄙不堪的小名,关于深居简出的青年的唯一印象,便是他气死了自己的老子。
阿狗并不理会外人的误解与六子的挑衅,清贫的日子里除了在田间耕作便只有翻来覆去的阅读这半箱书,甚至攒下余钱来换他没读过的书,他赞同书里关于“风骨”的说法,并深深地敬佩着书里那些为了自身信仰主张而不屈不挠的名士;又对许多其他的道理存有疑惑,比如君为臣纲,难道皇帝天生便是贵种吗?如果是,那为什么孙文先生又要带着大家革命呢?
半年后,一伙流寇来到了村子。
六子端着火铳面对那群亡命之徒黑洞洞的枪口,软了,保安队一枪没放便作鸟兽散。
强盗们狞笑着把村民赶到一处,要屠村。
阿狗站了出来,既不大声呵斥,也没苦苦哀求,虽然身体在抖,可是脊骨挺得笔直。
他人生中第一次试图和人讲道理,就要跟一群本就百无禁忌好杀成性的人去讲。
“你们不该杀人。”
土匪头子感到好笑,他晃晃手里漆黑发亮的盒子炮,眯着眼问眼前一脸煞白又强自镇定的年轻人凭什么不该杀?
“土匪劫掠,是为谋财,夺财又害命,是竭泽而渔,是不仁不义,古人尚知网开一面,今日还请手下留情,若执意杀戮,我们村里尚有百十青壮,必定抗争到底。”
村民们听到阿狗的话,竟也同仇敌忾了的叫嚷,“对,跟他们拼了!”
“说的好听,拿你自己的命,换这一村人的性命,怎么样?”土匪哂笑。
“你要是真的保证不杀人,我一条命换了便是。”
土匪头子举枪,黑漆漆的枪口对准了阿狗的眉心,“你死了,谁会念着你的好?或许他们会给你掘个坟,可过了几年,你坟上的蒿草就长得比你还高了!”
阿狗不避不让,“可我也不能看着这一村子人死干净。”
枪口就要顶到阿狗的额头了,空气沉闷的如同泥淖,阿狗咽了口唾沫,紧张的看着面无表情的土匪头子,却把心一横,心想死则死矣。
土匪头子蓦地把枪放下,“我虽然坏事做绝,但也最佩服硬骨头的好汉,我今天不杀你,但你也要记着,这个世道,要让人肯听你的道理,是要有枪的。”
阿狗如释重负的笑了。
土匪们劫掠了财物,没有造杀孽,临走前,土匪头子问阿狗是什么人。
阿狗挺了挺胸膛。
“读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