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有把二胡,音质很好,只是看上去外观很丑。二胡没有琴头,琴杆的顶尖就像木工手里的木头楔子一样,一边是胡琴的本色——暗红色,另一边则是一块黄褐色的疤痕,很明显从这里被劈去了一块。
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一边拉二胡一边教我唱歌。“唱支山歌给党听,我把党来比母亲……”这是父亲教我唱的第一首歌。父亲喜欢这首歌,常常让我把这首歌献给家里的来客。我唱歌,父亲拉二胡伴奏,这情景至今令我难忘。
父亲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的乡长,县里的乡村小路几乎都留下了父亲的足迹。父亲对农民有着深厚的情感。1959 年为抵制“浮夸风”,他受到停职反省、连降两级的处分。那段日子,二胡始终不渝地陪伴着父亲,为父亲倾泻心中的苦闷和忧愁。二胡有情,父亲亦有情。“文革”开始,有人说这把雕琢出来的龙头二胡是“牛鬼蛇神”,要砸烂二胡,父亲舍不得,忍痛用刀把龙头斩掉,这才保住了二胡的“性命”。
保住“性命”的二胡带着新的伤痕继续为父亲排忧解难。
1967 年,父亲任民工团团长,带领一千多名民工修建干渠。一天,民工们为挖土修坝与当地村民发生争执,当地村民仗着在自家的门口动手打了一名民工。工地上的一千多名民工得知消息后,个个义愤填膺,纷纷丢下手里的活儿去追打当地村民。当地村民也不甘示弱,叫来全村几百人,手拿铁锹、钉耙等农具,像面对敌人一样迎向民工。一场血战一触即发。一名工作队员飞快地跑到民工团团部报告。父亲急忙跑到现场,那浩大的场面让父亲目瞪口呆!父亲甩开嗓子大声制止,但是一千多人的嘈杂声像浪潮一样淹没了父亲的呼喊。父亲急得豆大的汗珠往下直掉,突然,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转身飞速跑回团部,一把抓起二胡,又大步冲向外面的一个土坡,左脚往前一跨,琴筒还没放稳就拉起了曲子。清脆优美的二胡声顿时萦绕在工地上空,那些正在交手或准备交手的民工和村民像被施了魔法一样突然定格。琴声像一根无形的绳索系着他们的耳朵,他们顺着这根“绳索”渐渐走向父亲。
父亲紧张地拉着二胡,严峻的脸庞布满汗水。望着身边里三层外三层围着他的民工和村民,父亲紧绷的心弦才放松了一点儿。父亲轻松欢快地拉了一曲又一曲,有革命歌曲,有毛主席语录歌曲,最后又娴熟地拉了一首 《二泉映月》。悠扬回荡的琴声时而婉转低回,时而激越高亢,全场所有人个个屏住气息侧耳聆听。不知不觉,一轮明月已爬上天空,睁着大而明亮的眼睛恬静地窥视这人间的奇迹。
如今,父亲已年至耄耋,依然喜欢抱着他心爱的二胡,依然爱拉老歌老调。“唱支山歌给党听,我把党来比母亲……”父亲又一边拉二胡一边教唱歌,只是依在他身边的已经不是我,而是年仅3岁的小孙子。父亲满面笑容,犹如夕阳一般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