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2020年 6月 5日,“实施四川历史名人文化传承创新工程领导小组”会议审议通过并最终确定了四川省第二批十大历史文化名人:文翁、司马相如、陈寿、常璩、陈子昂、薛涛、格萨尔王、张栻、秦九韶、李调元(按年代排序)。首批十大历史文化名人于 2017年 7月 4日宣布,分别是大禹、李冰、落下闳、扬雄、诸葛亮、武则天、李白、杜甫、苏轼和杨慎。众多巴蜀历史文化名人,其背后实则由底蕴极其深厚的巴蜀文化一线牵,并演绎出属于各自时代的新内涵。本文即以“司马相如对李白的影响”为切入点,认为这种影响“不是停留在表面,而是内化为一种血液,奔腾于李白的个性、创作与家国情怀的诸多方面”,文献丰富,思路清晰,逻辑严密,结论可靠。
在父亲李客的引导下,李白幼时便“诵《子虚赋》”,对司马相如的作品已“私心慕之”,随后更立下“作赋凌相如”之志。是故开元八年(720)李白谒苏颋之时,颋即有“此子天才英丽,下笔不休,虽风力未成,且见专车之骨。若广之以学,可以相如比肩”之赞。出蜀不久,淮南卧病,思乡情切,遂深情回忆:“国门遥天外,乡路远山隔。朝忆相如台,夜梦子云宅。”直至晚年流放夜郎之时,这种“相如情结”仍始终不渝:“安得相如草,空馀封禅文。”司马相如对李白的影响,不是停留在表面,而是内化为一种血液,奔腾于李白的个性、创作与家国情怀的诸多方面。
《史记 · 司马相如列传》云:“相如与俱之临邛,尽卖其车骑,买一酒舍酤酒,而令文君当炉。相如身自著犊鼻裈,与保庸杂作,涤器于市中。”嵇康赞之曰:“长卿慢世,越礼自放。犊鼻居市,不耻其状。”常璩《华阳国志》载:“司马相如初入长安,题市门曰:‘不乘赤车驷马,不过汝下也。’”正如刘勰《文心雕龙》所言,“长卿傲诞”,自信狂傲,洒脱不羁。再看看李白的“戏万乘若僚友,视俦列如草芥”,何其相似也。任华《杂言寄李白》:“(李白)平生傲岸,其志不可测,数十年为客,未尝一日低颜色。”段成
式《酉阳杂俎》前集卷之十二:“李白名播海内,玄宗于便殿召见,神气高朗,轩轩然若霞举。上不觉亡万乘之尊,因命纳履。白遂展足与高力士,曰:‘去靴。’力士失势,遽为脱之。”杜甫《饮中八仙歌》:“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皆为李白傲岸性格之真实写照。
而司马相如身上所体现出的狂放傲诞与离经叛道,毋宁说是对自由精神的勇敢追求。李白“欲倚剑天外,挂弓扶桑。浮四海,横八荒,出宇宙之寥廓,登云天之渺茫”,就体现了这种对自由精神的追求。《上李邕》曰:“大鹏一日同风起,抟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时人见我恒殊调,见余大言皆冷笑。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大鹏赋》曰:“岂比夫蓬莱之黄鹄,夸金衣与菊裳。耻苍梧之玄凤,耀彩质与锦章。既服御于灵仙,久驯扰于池隍。精卫殷勤于衔木,鶢鶋悲愁乎荐觞。天鸡警晓于蟠桃,踆乌晰耀于太阳。不旷荡而纵适,何拘挛而守常。未若兹鹏之逍遥,无厥类乎比方。”上述诗文中,李白屡屡以大鹏自况。不同于蓬莱的黄鹄、苍梧的玄凤,也不同于衔木的精卫、报晓的天鸡、耀阳的金乌等失去了自由的神鸟,李白笔下的大
鹏可以抟摇而上击长空,也可以顺势而下浮沧溟,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李白不仅在个性上深受司马相如的影响,在创作上也多有继承。相如赋体式宏大,气势磅礴,驰骋热烈,气魄雄伟。刘勰谓“相如赋仙,气号凌云”,鲁迅先生在《汉文学史纲要》中亦赞其“不思故辙,自摅妙才。广博闳丽,卓绝汉代”。魏颢《李翰林集序》:“白亦因之入翰林,名动京师,《大鹏赋》时家藏一本。”李白的赋,深受蜀中辞赋文学传统的浸润,这当中又以司马相如为最。毫无疑问,司马相如为李白的创作点亮了一盏明灯。
首先是气魄上的影响。葛洪《西京杂记》卷二载:“司马相如为《上林》、《子虚》赋,意思萧散,不复与外事相关,控引天地,错综古今,忽然如睡,焕然而兴,几百日而后成。其友人盛览,字长通,烊舸名士,尝问以作赋,相如曰:‘合綦组以成文,列锦绣以为质。一经一纬,一官一商,此赋之迹也。赋家之心,苞括宇宙,总览人物。’”受司马相如影响,李白认为“赋者,古诗之流。辞欲壮丽,义归博远”,其《大鹏赋》等格局宏大、气势雄伟。在《大鹏赋》中,李白以出自庄子《逍遥游》中的大鹏意象自比,汲取了庄子精神中的飘逸气质,又发之以豪迈气魄,展现出一种“五岳为之震荡,百川为之崩溃”的气势。从《上李邕》中“大鹏一日同风起,抟摇直上九万里”到临终前所作《临路歌》之“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浩大的气势前后未变。《明堂赋》等亦然,如祝尧《古赋辨体》即云:“太白《明堂赋》从司马、扬、班诸赋来,气豪辞艳,疑若过之。”
在思想内容上,司马相如和李白的作品也是一脉相承的。司马相如赋体现了西汉的强盛国力,如“日月蔽亏”“上干青云”“左苍梧,右西极丹水
更其南,紫渊径其北”等。同时,其根本目的须归于讽谏。尽管《子虚》、《上林》二赋尽诸侯、天子之豪奢,但其意在提倡节俭。《史记 · 司马相如列传》云:“然其要归引之节俭,此与诗之风谏何异。”司马相如赋的主要目的就是“悟上”,《长门赋序》 言:“相如为文以悟上。”李唐之国力较之于汉武时期更为强盛,这在李白的作品中有着明显的体现。其《大猎赋》所描绘的大唐天子行猎的声威也远比汉天子更为强大,“足迹乎日月之所通,囊括乎阴阳之未有”,可使“河汉为之却流,川岳为之生风”。而最后,还是谏天子以“于安思危,防险戒逸”。同时,受司马相如之后的六朝小赋的影响,李白还将赋作为一种抒发己怀的方式。少时遇司马子微作《大鹏遇希有鸟赋》,后重作《大鹏赋》,“燀赫乎宇宙,凭陵乎昆仑”,以大鹏自比,发己宏达之志;《拟恨赋》“仰思前贤,饮恨而殁”,借古人之迹,抒己壮志未酬之怀;《愁阳春赋》《惜余春赋》“兼万情之悲欢,兹一感于芳节”,“古载春秋人已逝,万历千年情长存”,俱言韶华流逝之思;《悲清秋赋》“归去来兮人间不可以讬些,吾将采药于蓬丘”,尽述弃世寻仙之意。
司马相如不仅是一位伟大的文学家,还是一位出色的政治家,其政治理想对李白也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在《喻巴蜀檄》和《难蜀父老》诸文中,司马相如认为,个人应“急国家之难,而乐人臣之道”,天子应“创道德之涂,垂仁义之统”,最终真正实现“天下永宁”。“这是自孔子张扬‘仁’、‘礼’而不被诸侯接纳,孟子倡说‘王道’、‘仁政’而屡被敷衍以来,儒家政教理论第一次付诸实践。”(康金声《司马相如新论》)这对李白的政治思想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如李白《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云:
“吾与尔,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一身……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同时,司马相如和李白对国家和民族的深切感情也是一致的。《上林赋》 云:“草木不得垦辟,而民无所食也。夫以诸侯之细,而乐万乘之所侈,仆恐百姓之被其尤也。”司马相如以楚王与齐王劳民伤财的田猎来讽谏君王,表现出了对百姓生活的深切关怀。在《喻巴蜀檄》《难蜀父老》中,更是借蜀地人民之口表达了自己的忧思:“今罢三郡之士,通夜郎之涂,三年于兹,而功不竟,士卒劳倦,万民不赡,今又接以西夷,百姓力屈,恐不能卒业,此亦使者之累也,窃为左右患之。”“父兄不辜,幼孤为奴,系累号泣,内向而怨,曰‘盖闻中国有至仁焉,德洋而恩普,物靡不得其所,今独曷为遗己。’”李白的诗文中也有很多类似的表达,如《古风》组诗所言之“赫怒我圣皇,劳师事颦鼓”“三十六万人,哀哀泪如雨”“苦战功不赏,忠诚难可宣”“战士涂蒿莱,将军获圭组”等。《远别离》“君失臣兮龙为鱼,权归臣兮鼠变虎”,更是将矛头直指上层,“诗意切直著明,流出胸意,非识时忧世之士,存怀君忠国之心者,其孰能与于此哉”(王琦注语)。
“自古文宗出巴蜀。”从“文脉绵赓,沾溉百世”的一代赋圣、文宗司马相如到“豪放飘逸,泽被千秋”的一代诗仙、酒仙李白,其背后均由底蕴极其深厚的巴蜀文化一线牵,并演绎出属于各自时代的新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