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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潭大学 - 《湘潭大学报》

萧艾师在1989年的除夕夜

作者:聂雄前  ■    
2010-06-30     浏览(333)     (0)
  1989年除夕,是萧师的70岁生日。知道这一点的人很少,二三好友二三学生而已。应该是晚上8点左右,萧师送走了最后一个客人。
  女儿在自己的闺房里看中央电视台的春节晚会,门关着,电视里的欢声笑语听不清楚。像往常一样,他向书房走去。他的脚步有些蹒跚。
  坐在木椅上,他的神智有一霎那的恍惚。“70岁了,70岁了……”他在自言自语,但当手习惯性地与冰冷的书桌台面相接时,他的思维变得异常清醒。他没有摁亮台灯,他想做点什么。
  湘潭大学南阳村教授楼的窗外是大垅稻田,寒冬腊月,干黄湿冷的禾蔸上遍布零落的蛛网,蛛丝瑟瑟抖抖和禾蔸一起作着梦。稀稀疏疏的爆竹声在空旷的校园里回响,平添几分寒意。“一天中你一定留十分钟、二十分钟静静地想想自己,到底干了些啥,做对了什么做错了什么,不能一天到晚脑子里乱哄哄的。”他曾经在课堂上认认真真告诫自己的研究生。他没有摁亮灯,1989年的那个除夕夜,他静静地回想了自己的一生。
  人生七十古来稀。1989年的那个除夕夜,他感到死神的逼近是正常的。同年代的好友一个个寿终正寝,一年中总有那么几个伤感的消息传来,他对死已有了一种达观的从容。记得1986年侯镜昶先生英年早逝,上课前他告诉了我们这个消息,哽咽着说:“他还没有60岁,天道不公,怎么就不叫我去死呢?”唏嘘良久,开始授课,三个小时没有笑容。
  他终于摁亮了台灯。习惯性地,他抬起了头,苍老的脸庞上有两行浑浊的泪水。墙上的亡妻像斜斜地挂着,似乎要从像框中走出,依然那么平静。18年了,只有亡妻与他孤独的心灵作伴。他擦擦朦胧的泪眼,再一次看看亡妻,然后提笔写下自挽联:
  集战士、作家、学者于一身,全无是处
    举残年、余痛、痴情皈三宝,尚复何言
    上联写人生经历,下联写当时心境,怎一个悲字了得!导师于我们这些学生,一直是一座冰封的城堡,他的人生经历从未给我们提及。有一次,我到系里去为他送学术自传,知道他16岁入上海持志大学,19岁出版第一部专著,27岁成为西江学院副教授,33岁任湘雅医学院院务秘书长兼马列教研室主任。我心里暗暗吃惊,联想到系里老师曾介绍他抗战时期组织过湘南游击队,抗战后积极参与民盟反内战活动,当时觉得导师的前半生实在是伟大得不得了。但是,在1989年的那个除夕夜,他为什么会如此悲苦,为什么就要把自己否定得一无是处呢?
  他在1955年莫名其妙卷入胡风冤案,坐冤狱,然后下放湘北农村,被残酷迫害长达25年之久。他从来没有给我们讲过罹祸的过程,只在一次上课中,讲到古代文字狱的惨烈时,无意中举了自己做例子。他说,纪念毛主席发表《沁园春·雪》十周年那一天,他听了广播百感交集,就默写了过去为毛主席作的和词。不想第二天看守就将纸条交了上去,这还了得!“问谁家天下/还看明朝”不明明白白是要翻天吗?!公安部特派员来了,他请特派员到省图书馆查阅十年前的《湖南评论》,书上确实有这首词。尽管明知他是被抓错的,也明知“问谁家天下/还看明朝”是翻国民党的天,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发的这一箭,使一个风华正茂的生命就沉入了炼狱整整四分之一世纪。25年,整整25年。
  1989年的那个除夕夜,他比任何人都清醒。当无数的受害者和他一起平反后,甜腻地唱着“归来”的赞歌,在絮絮不休地表达对“打错了儿子”的母亲的谅解时,他有对自己风烛残年的哀怜,有对自己切肤余痛的缅想。他在否定自己的时候,难道不更多的是否定左倾政治吗?他在不饶恕自己的同时,不也在表达一种类似鲁迅“一个也不饶恕”(《女吊》)的悲愤吗?在归来者的声音中,我听惯了否极泰来释怀的笑声,看惯了夕阳无限好的陶醉,只有在这首自挽联里,我听到了个体生命的呐喊,看到了一个具有清醒理性的斗士形象。
  1986年,他带我们游学四川,在山城重庆转悠一天,他一直默默无语,临睡前,他对我说:“我是第二次来这里,第一次是40年前,未婚妻飞机失事,我赶到重庆她娘家吊丧,她是大资本家的小姐,她父母没让我进门,我就在她家门槛上坐了一晚。”睡下去许久了,我还听到他在不断地翻身。
  1987年,他在省人民医院住院,我随侍在侧,他叫我一定到省图书馆去查五十年代的《新湖南报》,复印亡妻抢救中毒农民的长篇报道。这个时候离师母病故已经15年。师母是爱国华侨为支援新中国建设送回祖国大陆上学的娇小姐,和他结婚二三年就跟着掉入苦难的深渊,但可敬的师母不顾亲人在海外的千呼万唤,硬是与他同履炼狱,39岁即因缺医少药病故。对于师母,他只有深深的内疚和感动,这种内疚和感动,在他的好几本专著的后记中有过流露,也在平反后的生活中有过印证———他拒绝诸多好心人的撮合,情愿默默地过了25年鳏夫生活。25年,整整25年,又岂是一个痴字了得。
  在1989年的除夕夜,往事象潮水一样淹没了他,泪水汹涌而至,流在他历尽沧桑的脸庞上。这个时候,女儿轻轻推开了书房的门。台灯下,他的样子一定将女儿吓了一跳。半晌,女儿问:“爸爸,过去看看电视吧?”“我要睡了,你去看。”女儿想了想,默默地拉上书房门。
  他又拿起了笔,将自己的遗嘱写好:
  大丈夫死则死矣,生既无益于世,又何苦以死累人。希尔兄妹恪遵吾嘱:不登报,不开追悼会,不搞遗体告别仪式。将吾遗体火化后,和尔母骨灰拌和在一起,悄悄撒入湘江。如此,成就一椿大事,吾愿足矣。希尔兄妹好好做人,不失萧家风范,吾当含笑于九泉。
  写完这几十字,他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依然是不依不饶,依然注重个体生命和独立人格的完整,哪怕对子女,也只有继承萧家风范的嘱咐,没有社会人的外在期望。萧家风范是什么?在那个除夕夜,他一定缅想了他的父母、他的家族,像一切儒家知识分子一样,充满对赐予他身体发肤的父母的感恩。1986年那次游学四川,他带我们去看望艾芜先生,耄耋之年的艾老已经对他记忆模糊,但当他报出“北门萧家”时,艾老暗淡的眼眸里突然就发出一种异样的光,或许他在宁远生活时的记忆被触动了,或许“北门萧家”与他的神秘联系接通了,艾老颤颤巍巍的站起身,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北门萧家”到底有些什么传奇,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他的风范,独立特行,安贫乐道,一日三省,嫉恶如仇,这些不讲也罢。单讲他的执著吧,在读书时,我一直有个解不开的疑团:他年轻时是甲骨文研究专家,而且成就斐然,但他带的第一届研究生的主攻方向是王国维,到我们这一届却变为魏晋南北朝文学,他治学是不是有些杂呢?在七年后的今天,看着他七年前自我否定意味极浓的自挽联,我突然就明白了,他的学术选择一直是一种咀嚼苦难、反思苦难根源的方式啊!他研究王国维,如果没有对王国维这个悲剧性人物的深切体察和理解,他的《王国维评传》怎能达到公认的最高水准呢?特别是他对王国维自沉昆明湖的分析,曾惹恼复旦大学的一位老教授著文声讨,但谁能否定他的那份感同身受,人情人理呢?他研究《世说新语》,特别关注魏晋时期人的自我意识的觉醒,将“越名教而任自然”的人文思潮作为考察魏晋人的自觉和文的自觉的出发点,视魏晋风度为承担苦难与化解苦难的方式,煌煌巨著《世说探幽》被海外报刊视为陈寅恪先生死后的绝响,当然不是偶然和牵强。生前几年,他研究王?运,又是一个怀才不遇的人物,对于这个有帝王师的才能却只能讲授帝王学的悲剧人物,他在岳麓书社出版的遗著《王?运评传》给我们带来的依然是命运反思的感受。记得我的硕士论文谈到中国知识分子命运时,提出有一个“士不遇”的母题,老师用红笔写下“极有创意”四字,这是我在他门下三年获得的唯一一次激赏,现在我终于明白了。
  在1989年的那个除夕夜,他平静地将遗嘱改了一个字,又一次陷入久久的沉思。窗外的鞭炮声骤然大作,千门万户开始迎新年了。聆听着暴风骤雨般的鞭炮声,他再一次提醒自己七十年的岁月已经过去了。岁已暮矣。岁已暮矣。“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世说新语》中的名句浮上脑海。在1989年的那个除夕夜,他写下了最后一段文字,要求自己以后再不写学术以外的文章,不参加除非非到不可的会,不到任何人家里串门,不连续看书两小时以上等等。然后,他就就寝了。
  从1989年的那个除夕夜到1996年4月15日(萧师的忌日),他写下了4部专著和几十篇论文。
  在他离开我们之后,我从他的女儿手里看到他写于1989年除夕夜的这些文字,我感到很悲痛,也感到很沉重。
  聂雄前,我校中文系1988届研究生,现为深圳女报传媒集团社长、总编辑,编审职称,深圳市人大代表,出版有《中国隐士》、《与时间拔河》、《云雀在歌唱》等。
  (本文摘自 《湘大校友》2010年第1期)